水肿是断指再植后的长期副作用,能不能消肿,也是成功的一个重要指标。
凌然虽然掌握着完美级的断指再植技术,但真正操作,也就是最近些天的事,毛鹏海是他最早的几名断指再植的患者之一,凌然事无巨细的安排着,又给开了抗生素等药品,再做了简单的体格检查,才去往其他复健室查房。
毛鹏海不由的松了一口气,对老婆笑道:“你看,我说不用担心吧,我恢复的还是可以的。”
“我听他们说,凌医生的病人,恢复的要比其他病人的好的。”毛妻说着笑笑,道:“可能个人体质不同,你这边至少是正常的恢复速度,哎,你得好好养伤,快点好起来,家里面就我一个人,忙都忙不过来,你妈也不来帮忙……”
“她不是帮我哥带孩子嘛。”毛鹏海说了一句话,忍着没继续说,重新聊了新话题。
等回到病房,毛鹏海越想越是烦闷,又从床铺下掏出一根玉溪烟,默默的用塑料尺准确的度量了三分之一,再到卫生间里,仔细的点燃,稍等两秒钟,方才轻轻的吸上一口。
为了避免吐出来的烟雾会被同病房的人闻到,毛鹏海不仅开了换气扇,而且使劲的憋住气,直到十几二十秒后,才脱力的将一口烟给吐出来。
青烟淡薄,几乎都看不到什么颜色了。
看看低焦油的细烟,距离三分之一的划线还有很远,毛鹏海又轻轻的吸了一口,就很有自制力的停了下来,将烟熄灭,再盯着看了几秒钟,才将之丢入到马桶中,冲走了事。
“不是哥们我浪费好烟,我也没办法不是。”毛鹏海对着烟头说话,带着一丝丝的愧疚。
毕竟,浪费是极可耻的。
为了让换气扇充分的换气,毛鹏海顺便脱了裤子,坐在了马桶上,一边制造气味,一边拖延时间。
他一只手端着手机,另一只手划屏,倒也悠然舒服。
刚刚断手的时候,毛鹏海几乎有天塌下来的感觉。
缺了手指,肯定是要影响他的工作的,升职加薪是不可能了,丢掉工作也很可能的,到时候,老婆还不定怎么嘲讽自己呢。
至于缺损了手指的不便,少了手指的难看,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随着手术顺利完成,毛鹏海的心情,就渐渐平静了下来。
手指自然是没有以前好看了,但勉强也还过得去。老婆还是那么凶,但勉强也还过得去。抽烟是唯一过不去的地方,但隔两天抽两口,也还过得去……
毛鹏海平静的刷着手机,突然发现原本微红的断指缝合的位置,变的苍白起来。
一瞬间,毛鹏海的脑海里是空白的。
半分钟后。
毛鹏海飞奔出了病房,同时大喊:“医生……医生……”
吕文斌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继而望着发白的断指紧张起来。
肿胀程度、皮肤温度和断指颜色,是断指再植后最重要的几个视觉指标,而毛鹏海的手指颜色,显然是不达标的。
吕文斌轻轻将手靠近他的手指,毫不意外的发现皮温低于正常体温。
皮温低,说明血液的流动变慢了,甚至可能血栓了。
血栓是血管堵车,轻微的血栓对于正常人来说,是有可能自信化解的。但是,遇到较为严重的血栓,任何人都可能出现任何程度的风险。
应该说,对于人类这个群体来说,血栓只是无数致死现象中的一个罢了,但对任何一个人类个体来说,一旦发现血栓,全身而退绝对属于好运气。
“准备手术室,通知凌医生,25号床的患者血循环危象。开辟静脉通道。”吕文斌首先做了最不容易出错的决定,同时思维快速转动。
断指再植,敢自称娴熟的医生,可是真不多。
吕文斌更是有些心虚。
他现在万分感谢,过去几天,凌然命令他和马砚麟,阅读了大量的断指再植的护理类资料。
吕文斌一边回忆,一边在内心做着判断权衡。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现在更希望凌然能到场指导。
但是,作为急诊科出身的住院医,吕文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高阶医生是不会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等待着病人上门,以提供最好的医疗服务。住院楼内的病房内,有的是满当当的病人,等待着高阶医生来提供服务。
不论是急诊室还是住院部,直面患者的一线医生,都只能是吕文斌这样的住院医,或稍高一些的主治。
“吕医生?”做好了静脉通道的护士提醒了一声。
吕文斌知道必须要用药了,凌然不在现场,不能查体,就是打电话给他,也不一定来得及,更不一定得到最恰当的答案。
好在吕文斌是急诊科出身的住院医,此前四五年时间里,他处理过的急诊案例也有数百例了,望着眼前苍白的手指,吕文斌定定神,下令道:“静脉用肝素25毫克,哈里多50毫克……”
再想了两秒钟,吕文斌再次下令道:“潘生丁10毫克。”
护士一边重复,一边忙碌起来。
毛鹏海傻呆呆的躺在平床上,看着输液袋,百思不得其解:我前两天抽的更多都没事,为什么今次抽了一口就出问题了?
第164章 二次
凌然直接赶到了手术室。
装作坚强的吕文斌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报告道:“患者皮温降低2.5摄氏度,皮色惨白,肿胀程度+,我给用了……”
“他抽烟了?”凌然并不意外。
尼古丁的依赖性极强,戒断难度并不比大烟之流来的小。
普通人戒烟,在个人有强烈的主观意愿的情况下,还有可能失败。断指再植的烟民可没有想到自己的手指会断,更没做好要戒烟的准备。医生要求的戒烟命令,总会有人不遵守。也是因为这样,欧美才会有大量的骨科医生,拒绝为烟民做断指再植。
吕文斌没想到凌然的反应如此轻微,点点头,再道:“据说是吸了两次,这次只吸了一口。”
“多少不重要。”凌然去看了病人的情况,又问:“病人家属签了手术同意书吗?”
“签了。我告知他们,怀疑吻合口有栓塞形成,所以要切除吻合口重接动脉,也给他们说了,第二次的风险很大,病人家属坚持保留手指。”吕文斌颇有些沮丧。二次重接就算是成功了,血液循环也可能无法建立,手指日后的功能性,更是不能与之前相提并论了。
对于刚刚开始做断肢再植,并产生成就感的住院医来说,这种事比20个小时的连续工作还要糟心。
凌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并不多说什么,只道:“那就做吧。”
重接动脉比断指再植要简单的多,只是多割两刀的事,对他来说,从确认栓塞位置,再到血管重建,无非就是大半个小时的工作量,还是他有意放慢速度的情况。
上一次做断指再植的时候,凌然就考虑到了尼古丁摄入的可能性,因此缝合的时候,多缝了一条血管,以提高血运通过率。
这一次,凌然也尽可能的保护毛海鹏的血管,为血液循环留足了空间。
一场手术做罢,手术室内的几名医护人员,却全都没有聊天的心情。
血循环危象不是瞬间产生的,当如此严重的血管栓塞出现的时候,断指内的血管状况,就不容乐观了。就像是堵车严重到堵死的公路,很可能已有多路段压车了……
多次损伤的肌体,在尼古丁的刺激下,很可能供应更多的血小板。从文献上来看,让断尾再植的大鼠吸烟,血小板的吸附要增加10%,与之对应的还有内皮细胞的低生长率——只有正常组的五分之一。
凌然可以用外科手段清除吻合口的栓塞,甚至清理的非常干净,可对于断指的血管内部,就只能用药了。
用药和外科手段的最大区别,在于外科手段由医生主导,药品的功效,很多时候却与人本身的适应力有关。
这就好像体育届常有使用禁药的,有的人用了禁药,迅速得到了巨大的突破,有的却是改变不大,甚至还有成绩退步的,归根结底,是不同的人对药物的反应不同。
例如抗凝用的肝素,普遍效果是很不错,总有的人效果极好,或者极差的。
此时此刻,要保住毛海鹏的手指,给他用的药只达到普遍效果,恐怕是不够好的。
吕文斌也看出了这一点,结束手术之后,特意道:“不如我留在医院,看着毛海鹏好了。”
凌然脱下手套和手术服,考虑了几秒钟,道:“可以。”
“我尽量保住手指。”吕文斌熟悉了凌然的性子,又主动道:“那我明天就不参加手术了。”
“可以。明天休息一天,暂停手术。”凌然现在也不要求每天都做大量的手术了。比起tang法缝合来说,断指再植的消耗更大,无论是精神、精力还是时间,皆是如此。
凌然就算身体好,吕文斌和马砚麟迟早也要撑不住的。
毕竟,到了断指再植的阶段,助手的责任也变的大多了,不再是单纯的拉钩侠了。除此以外,两人还有查房、写病历、做医嘱等等琐事,就算是双人替换,也轻松不下来。
经历了今天的烟男插曲,凌然也想要休息休息。
吕文斌则是完全放弃了休息。
断指再植与其他各类外科手术类似,前期的状况最多,若能闯过去,再植的手指就有很大的几率成活。
吕文斌熬了一夜,随时做医嘱来配合药品,期望能提高一些成功率。
第二日的白天,吕文斌依旧是寸步不离毛海鹏。
接着又是一整晚。
在此期间,吕文斌只是间断性的睡一会,但凡有风吹草动,或者手机的定时震动,他就会清醒过来。
这样的生活,吕文斌其实并不生疏,他煮猪蹄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算好时间,该放什么料就放生料,抓紧空闲的时间休息睡觉……
只是相比猪蹄,想等到断指的颜色变化,太过于艰难了一些。
第三天。
凌然照例查房。
吕文斌头发乱蓬蓬的站了起来,与家属们一起,站到了病床的另一侧。
毛海鹏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手指依旧是灰白一片,甚至带着微微的黑灰色。
“把用药记录给我看一下。”凌然要了病例,自上而下的阅读。
不像是内科医生们,外科医生的用药通常简单粗暴,以解决症状为宗旨,并不追求深层次的因果联系。尽管如此,凌然还是能从吕文斌的医嘱中,看到他的尝试和努力。
扩张血管、降低血液粘度、提高恢复能力、增强心肺功能……能做的事,吕文斌都尽可能的做了。
凌然放下病例,看向吕文斌。
吕文斌的眼神飘忽,不愿意与凌然相接。
凌然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吕文斌终于沙哑着嗓子,道:“保不住了……截肢吧。”
毛海鹏的老婆听到他开口,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怎么……怎么还是要截肢呢,用了那么多药,受了两茬苦……”
女人栖栖遑遑的哭着,凌然也只能默默的看着。扪心自问,若是能预知未来的话,他或许会做出不同的决定,譬如直接截肢,更严格的戒烟手段,最起码,可以放弃二次重接,甚至拒绝吕文斌的看护要求,都可以节省大量的资源,省去病人和家属的付出,无论是金钱精力时间,还是精神上的创伤与肉体上的折磨。
但是,如果不能预知未来呢?
凌然想,他多数还会为毛海鹏断指再植的。
尼古丁并不是必然导致截肢的,毛海鹏也不是必然会抽烟……
“截肢是目前唯一的选择了。”凌然终于可以给出一次必然的答案了。
女人流着泪,道:“不能不截吗?没有指头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