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觉得不好再像听故事一样去追问,没再吭声,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我叔叔死了,自杀的,割喉。然后聘婷……”
说到聘婷,似乎花费他很大的力气,他用了很久,才低声说出后来的话:“聘婷疯了。”
尽管猜到了结局不好,真正从他嘴里得到佐证,木代还是浑身都激了一下,她下意识低头去看手边的相框项链,那么美的姑娘,目光里一片清明澄澈,疯了吗?
让人不寒而栗。
“是郑伯发现的,他说,路过叔叔的卧室,看到房门开着,原本也没在意,但是看到聘婷坐在地上,伸着手,一直点着地毯,走近了发现地上是一滩血,再抬头,看到叔叔趴在一边的桌上,血就是滴答滴答从桌面上一直流下来的。”
他抬头看木代:“你还记得岑春娇说的济南那件案子吗?有一分多钟的时间,她出了房间去找看门的老头帮忙,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刘树海被砍了左脚,背上还被剜去了一块皮。”
“我怀疑,聘婷实实在在经历了那一分钟。”
有什么情形会把人吓疯了呢?木代想不出来,她至多也只是被吓哭过。
“而且更可怕是……”说到这里,罗韧的右手死死攥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岑春娇说刘树海死前,像背书一样把自己犯过的案子都列了一遍?”
记得,岑春娇形容,当时刘树海眼睛瞪的很大,一直看天花板,语速很快,像是打字机哒哒哒地打字,声音没有起伏,也没有磕绊。
“聘婷很乖,我说的她一定会照做,除非是出了意外,而割喉,一刀致命,很快。”
木代疑惑地看罗韧,觉得他是忽然岔了话题毫无关联,但是略一思忖,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白了。
罗韧提过,楼梯上那个窗口,可以看到卧室的情形,他离开的时候,聘婷是坐在楼梯上的。
聘婷很乖,罗韧吩咐了,她一定不会开门,除非是出了意外,比如看到父亲拿着刀子要割喉。
割喉很快,从楼梯上跑下来,再到开门,一切都晚了。
木代似乎看到,聘婷踉踉跄跄地开门进去,然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就在她惊愕的无法自持的时候,趴倒在桌上的罗文淼忽然又抬起头来了,颈间偌大的血口,然后用毫无起伏的、打字机一样的声音,叙述着某年某月某日,在哪里,杀了几个人……
聘婷疯了。
罗韧伸出手,把木代手边的那条项链又拿了回来,他似乎很避免再看到聘婷的脸,没有过多的凝视,有照片的一面翻转向里,又戴回到脖子上。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关心落马湖的案子,我这辈子,如果只能做一件事,那一定就是这件。”
☆、第17章
有些事情,做比说难。
查访尤其如此,就像万烽火说的,消息的打听有时候得有一个契机,契机不来,等个三五年是常事。
第一个契机是李坦,从他身上顺藤摸瓜,牵出了当年的落马湖命案。
第二个契机是岑春娇,通过她,知道了济南小旅馆里发生的事,还有内蒙二连浩特命案。
第三个契机其实是木代,马涂文跟他说,跟那个“心理年龄只有十八”的姑娘聊过,她其实也不懂什么,是她姨让她来的,那个女人叫霍子红。
霍子红,落马湖?
罗韧以此为标的再查,耐人寻味的事情发生了:霍子红出生在乡下,家境贫寒,父母是菜农,她很早就辍学,帮工出摊,在她二十岁那年,接连发生了几件事。
一是,她的父母卖菜归来,途中遭遇车祸,抢救无效,双双身亡。
二是,父母死去后不久,霍子红变卖了老家的物事,搬到了落马湖,租住在陈前巷12号。
三是,霍子红搬到落马湖后不久,命案发生,一个星期后,霍子红退掉了租住的房子,离开了落马湖,再也没有回去。
之后霍子红的经历就很难追溯得到了,似乎行踪颇为不定,又似乎有刻意抹去的空白,最后的安定是八年前,定居丽江,开了一家酒吧,一直至今。
罗韧一度怀疑过霍子红是凶手,直到他发现最有嫌疑的人都已经死亡,并且死状出奇一致,像刘树海,还有他的叔叔罗文淼,都是被砍去左脚,剜去了背部一块皮。
霍子红一定知道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就是所有案件的关键。
可惜对霍子红的拜访并不顺利,他问出“你其实就是李亚青吧”的时候其实心中只有80%笃定,毕竟人是会变的,不是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吗,世上不乏奇迹,小学文化菜农出身,经过这么多年也有可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霍子红过度激烈的反应反而让他笃定了自己的推测。
如果是两年前,叔叔和聘婷刚出事的时候,他一定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哪怕用极端的手段呢,也要逼问出一些线索,但是两年过去,七百多个日夜的煎熬让他更能沉得住气,霍子红这边他宁愿先缓一缓,转而把目光移向另一个人。
木代。
一个跟霍子红朝夕相处的人,可能只是提供某个不经意的细节,就足以帮他打开一扇门了。
但木代是个聪明的姑娘,想要有信任的合作,就得有足够的坦白来铺路。
***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一步他是走对了,他一直有注意观察木代的表情,她从开始的心不在焉到渐渐入神到感同身受,到最后,情感立场上,已经很倾向他了。
她盯着他重新戴好的项链看,忽然问他:“你其实是喜欢聘婷吧?可是,她不是你的妹妹吗?还是说……”
罗韧的眸光收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想着该怎么回答,这个业已发生的悲剧里,如果再加入绝望和负疚的爱情,是不是会更让她同情?
但是木代立刻摆手了:“算了算了,你当我没问过。”
罗韧刚刚给她讲了一幕家门惨剧,她却猎奇地问些无关紧要的,太不上道了。
木代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怎么帮你呢?”
罗韧看了她一会,从口袋里拿出了笔和便利贴,木代多少猜到他的意思,自觉地帮忙把桌上的辣椒醋瓶移到了边上。
***
他先写了三张,然后一字并排贴到桌面上,分别是,1落马湖,2二连浩特草原,3小商河。
贴完了另起一行,写了一张“现场”,和之前的三张错开一个档位,像是要排出一张表格,然后依次排满三张,写的都是:线、人偶。
他给木代解释:“现场几乎一样,都是用线把人固定成一副场景。我觉得用什么线是就地取材的,落马湖和小商河都邻水,渔线司空见惯,而且我叔叔曾经造访落马湖,很可能刻意模仿。但二连浩特草原那件案子,用的就是捻开的索线。”
木代点头:“但是二连浩特那件案子,好像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呢。”
“三件案子,只有落马湖案惊动了警方,有案可查。小商河是因为现场大火,烧的好像只是普通的杀人放火,至于二连浩特草原,我不敢妄下断言,但是我有个推测。”
推测?能作数吗?
罗韧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没办法,毕竟没人去过现场。二连浩特草原很偏,据说经常有草原狼出没。而根据岑春娇所说,刘树海犯案的时候临近冬天,而那一年,内蒙古草原遭遇了大范围的雪灾。”
“一般情况下,雪灾来临,牧民会尽快赶着牛羊迁移,但是如果那一家人已经被杀死,他们和他们的牛羊群,就只能待在原地,免不了冻死的命运。雪灾的时候,草原狼更加穷凶极恶,寻找一切可以吃的食物。”
他略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划了一个圈:“让它们闻到一点血腥味,就是个屠宰场。”
明白了,到了来年开春,案发地只会剩下累累白骨,旁人只会以为是天灾,即便细查,也只是凶犯,不会想到当时是怎样一副场景。
和小商河案一样,都是被不可预料的外来因素破坏湮没了。
木代的心砰砰跳,这是三起业已知道的犯罪手法完全一样的案子了。
罗韧又写了一张,是“犯案时间”。
木代指了指落马湖那一栏的下面:“这个我知道,是二十年前。”
罗韧贴上去一张,写着“gt20年前”,紧接着贴了小商河的,“2年前”,二连浩特草原的最后贴,下笔之前看了一眼木代。
真像是被老师提问,木代有些紧张:“刘树海是2010年过世的,如果草原的案子是他做的,那么至少是5年多以前……”
她想起在巴蜀别苑读到的关于刘树海的生平资料,赶紧又添一句:“他2008年离开家的,2010年过世,犯案时间可能在这之间,你写6到7年前吧。”
这认真的小样,上学的时候一定是个好学生,罗韧照着她说的写了贴上。
现在,桌面上有三行内容,罗韧问她:“看出什么来了?”
木代托着腮看:“落马湖案到二连浩特草原案之间,隔了好多年啊。”
不错,二连浩特和小商河之间,隔了最多2-3年,但是落马湖和二连浩特之间,隔了接近15年。
这期间,可能发生过目前他们还没听说过的案子,也有可能,确实没有发生命案。但是,没有发生的原因是什么?
罗韧贴出了第四行,“犯罪嫌疑人”。
刘树海,罗文淼,落马湖案下头贴的,是一个大的问号。
第五行,嫌疑人死亡地点,依次是:问号、济南、小商河。
第六行,嫌疑人死状,刖足,剜皮,缺失皮肤长方状,落马湖一案下头,照例打了个问号。
第七行,其它。
罗韧只在刘树海一栏的下面贴了一张,写着2007年山西大同车祸。
木代心里一动,她记得当时资料里写,刘树海这个人忠厚老实,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命里唯一一次大的波折就是这次车祸落水,昏迷48小时,08年突然离家,2010年过世。
会不会是那次车祸,改变了一些什么?
罗韧又写了一张,但是这一次,只是攥在手里,迟迟没有贴出去。
木代好奇极了,如果不是跟罗韧还不太熟,真想掰开他的手拿来看。
那副眼巴巴又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罗韧真是不好意思再吊她胃口了。
那张便利贴上写了两个字。
济南。
“那一次,聘婷找我,我赶到小商河,那时候叔叔失踪还没有消息,我问聘婷,她觉得叔叔很不对劲,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聘婷也说不大清楚,有些时候,只有最亲的人才能察觉到那种不外露的异样吧,她说,就是好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喃喃自语,有时怪异地笑,有的时候,又忽然暴躁地在书房里发脾气,盛怒时撕烂了好多书。
罗文淼平时决不是这样的,儒雅的中年知识分子形象,举止进退都有风度。
罗韧追问,那这种变化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聘婷想了很久,期期艾艾,最后说,好像是有一次,被同专业的教授邀请,去济南做一个关于西夏和宋对抗历史的演讲。
那一次出了点状况,因为是从就近的城市过去,客运比火车飞机都方便,约好了在客运总站派车接,但是罗文淼买错了票,车子又中途坏了一次,接近半夜时,才在西郊客运站下了车。
半夜?西郊客运站?那时候的岑春娇不正好在西郊客运站的小旅馆当服务员吗?而刘树海不正是死在半夜的小旅馆吗?
不知道是不是惊怔过度,木代指着刘树海的名字,半天说不出话来。
罗韧用笔把罗文淼这里的“济南”和“嫌犯死亡地点”中的“济南”连了起来,然后给了木代肯定的答复。
“是同一天。”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