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梦,这是她对如今现实的准确定义,并非此前他们使用过的名词——坏梦。所以她的答案已经很明确了,她不愿醒。
可有人要她醒。
“阮阮,下周就走吧。”他像看着宝贝一样看着她,忽然开口,将话题引回铺垫许久的正题上,说得很轻,大概除了他们这桌,其他人都听不见,用的也不是说正事的语气,像在哄她。也许是因为等这一刻等了太久,所以给她一种一切都结束了的轻松感,以至于边说着他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品味桌上的晚餐。
他知道这事儿太出挑,如果随便寻个理由和她说,她未必会答应,之前大家的情绪都不稳定,很多都是气头上的话。现下正好,两个人都是冷静平静的,可以坐下来好好商谈这事儿了。不夸张的说,认识温阮之后,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一件事:把她送出去。为了达成它,沉时暗地里做了太多脏事儿,罄竹难书,但他并不在乎,笑着看她,继续说,“把铭牌拆了之后你就从边境的关口出去,不要停留,有多远就走多远。”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低头盯着因为逐渐变凉起了薄薄一层奶皮的汤面,反问他,“那你呢?你和我一起走么。”
沉时预料到她会这么问,于是从容地将早早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应对,“我需要多留一段时间,把所有与你有关的数据从系统里删除掉就走,要不然他们还能找到你。”在这里,数据就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那串带有等级信息的数字编号就是他们存在的唯一凭证。
不比之前,他现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将所有的流程都设计好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离开,在这之前需要干扰多少的监视信号,能腾出多久的时间空当来完成拆卸工作,通过什么方式拿到驱逐文书,之后又要按照什么顺序来抹除数据,它们具体有多少,需要多久才能完成,完成之后自己的去向。如果遇上可能的流程失败,他又该修改整体计划中的哪些部分来达成最终目标。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做了数十个不同的流程计划,也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温阮看着汤面上越来越厚的汤皮,动了动手里的勺子,将它们扯得四分五裂,表情没有变得更凝重或者更轻松,依旧维持着原状,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温和,充满期待的,顺着他的话往下追问,“那边的世界那么大,如果我们不一起走的话,没有身份证明,我要怎么找到你?”
沉时永远只会同她说那些浅显易懂的,好操作的事情,这个计划也是,只说她负责的很小的那部分:配合他们,从那个门走出去,然后再一次漫无目的地奔跑。她不用管留下的这些烂摊子,不用想,不用思考,就当是误闯进秘密森林里的古堡,只要退回到入口,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开始。只是因为她和这里格格不入,所以大家一致地选择帮助她。
男人自然也准备了合适的答案,他从裤口袋里拿出一个蓝丝绒包装的小方盒,缓慢地放置于桌面,然后推到她的面前。不用多猜,这个尺寸能装下的只有首饰,也许是戒指,也许是其他配饰,但她不明白,眼前的小玩意儿同她关心的事情有什么关联,便放下手中的餐具,好奇地打开了它。
是一个很不起眼的耳钉,是她在首饰店里看过八百遍也不会选中的款式,蓝黑色,金属做的,冷酷又无情,而且只有一只。它孤零零地站在卡槽里,多棱角的切面偶尔会反射头顶上的光亮,让她不由得心生几分喜爱,伸出右手碰了碰,小心翼翼的,怕叁两下就给摸脏了,而后视线很快地从它身上挪开,再次落回男人那头。少女开口询问,“另一只在你那里么?”
“嗯。”他没有犹豫,微微侧过了右脸,将挡在耳前的头发拨开,露出了已经佩戴在他右耳上的耳钉。她刚才都没看见,也不知道是头发长了,还是它真的很不起眼。沉时抬眼看她,用食指点了点耳垂上冷硬的物件,继续道,“我出来之后会用它联系你。传输信号是挂靠在卫星上的,你在哪里都可以接收到。”怕她不相信,他说了句女孩听不懂的设计原理。
他连这些都想到了么。温阮抿了抿唇,再次伸出手去触摸它,它比铭牌的尺寸还要小,应该是他最近做那些精密零件时用那些多余的时间做的。不论派不派得上用场,它都是世上独一份的,也不是做出来取悦自己的。担心她一个人不敢走,所以送这个么。她将这东西取出来,拆掉后面耳堵,然后微微偏过头将之换到自己的右耳上。
“它的全部功能只在佩戴激活后才能选择使用,激活方式是在耳钉正面紧贴输入你的指纹,保持叁秒后用手指摁压金属针尾部的伸缩扣。不是这种方式开解,它就是一个普通的耳钉,所以别担心会被发现,除了你,没人可以用。”
又是这种只属于他们的小秘密,叫人又惊又喜。她连忙按照男人的说法进行解锁,果然在识别指纹后,金属针的结构就发生了变化,置于耳后的拇指很轻松地便能使其缩短,从而激活内部程序。没等几秒钟,耳钉正面就发生了变形,从一个肉眼不可见的小窗口里射出虚拟投影,将它的功能控制界面显现于眼前。不知道是光线还是什么原因,其他的位置都看不到投影,只能在她这个角度。就像不可思议的魔法。
“给你的礼物就在第叁个功能栏里,可以点开看看。”他见少女手边的饮料空了,便主动再给她续了一杯。
她的眼睛按照顺序一个一个往下看,看到那个名为“睡前故事”的选项,不敢相信地伸手触了触。就在她手指碰到按键的下一秒,屏幕忽然就消失了,而后从耳边传来清晰可闻的男声,是他的声音,“你录了多少?”温阮想不出来,他是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么多事情的,把这东西做出来就已经够复杂了。
“不多,大概几百个小时吧,够你听一阵子了。”沉时记得她曾经说过,睡不着的时候最喜欢听童话故事,上次也是,一念就睡着了,所以准备录音的时候,他把网络上能检索出来的童话故事都找来了,再用程序将文本切换为提前录好的单字语音,语音条组合,语音语调自动修正,“我自己念的只有前十个。抱歉,准备时间不是很充裕,本来可以念更多的。”
她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或许是眼眶已经湿润了,瞳仁看起来格外明亮,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一句都没说出口,埋头又吃了好几口菜才能稳住胸口愈发酸胀的情绪,开口答应他,“好,就下周。”
也许是只说这一句还不足以让对方放心,于是她想想,又补了句,“你记得来。”
五。
她看着迎面而来的阳光,毫不犹豫地回过头,拽住了要与她擦身而过的人,询问他,“我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来人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答案显而易见,于是回身指了指楼梯上方,要她往那里去。她顺着他的指引又看了眼那刺激的叫人无法睁眼的光线,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实在难受,忍不住后退了两步,退到和他一级台阶的地方,又问,“那你要往哪里去?”
来人垂头看往昏暗混沌的下方,不言而喻。
就在他准备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女孩突然出声,再次喊住他,“沉时,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同一个方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