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后来无数个夜晚,在我逃离兄长,打零工至凌晨,抬头看见沉静而深邃的夜空时,我都会莫名想到那年九月,我和亚人格在塞菲亚花田,他望向我的眼睛。
  我不明白,我的记忆触角何以如此深,我猜是因为大脑很奇怪,它惯于将我们最恨或最爱的东西保存,供以留念。
  那天我最恨的亚人格周朗穿了件白衬衫,倒入花田时,不慎沾染上红黄花汁,他自我胸前抬脸,俊美的面庞挂着他一向装可怜的表情,眼睛里是迷茫和痛苦。
  我无心分辨真伪,只因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间,挂着一把红绳穿过的钥匙,衬得他愈发白,仿佛要像人鱼公主般化作安琪儿了。
  就这么一瞬,狡猾的他就凑来,亲了我一口,我仍在愣神,他却因占了我便宜,高兴地用脸蹭了蹭我衣襟。
  我并不生气,这就跟给即将打针的孩子的一粒糖,希望他们不要哭一样,我告诉自己,请耐心忍耐,引诱恶魔是需要一点小代价的。
  后来,他零零散散又向我说了他幼时趣事,我双手枕头,在塞菲亚不算炙热的阳光下,昏昏欲睡,有处不对劲打了结,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他说小时候老师让他们用“不仅……而且……”造句,他实在没有文学细胞,妈妈病了,他不愿打扰,父亲,他更是不愿去见,可是怎么办呢,作业得交啊,于是他左想右想,想到一个绝妙的句子。
  说它绝妙,是因为老师请他上讲台,当着全班的面,大声朗读:“我的屁股不仅有两瓣,而且中间有条沟!”
  同学老师都笑了,小小的他也骄傲地笑了,故事外的我实在没忍住,和他一块儿笑出声,他说他那时可自豪了,以为自己发现了人体构造的秘密,是要上父亲说的什么商报的。
  说到这儿,他轻轻笑了下,“眠眠,我是不是从小就笨?”
  我说:“比我好,我到十几岁才会写自己的名字。”
  他一下来了精神,逼我讲了很多很多在桃花镇的事,我有点心虚,但逃不开他的追问,遂隐去阿森讲了几件不痛不痒的事,直叫他发出“我该早点遇见你”的感叹。
  我听了觉得好笑,最后在插科打诨中,他说:“眠眠,我要送你件礼物。”
  周朗送我的礼物多不胜数,以至于我丝毫没有好奇心,唯一让内心起了波澜的是,那天我们在饭桌上遇到了瑞士的人。
  那个西装革履的壮汉,我印象犹深。
  他没有看我一眼,径直走向周朗,我真为周朗捏一把汗,索性他演得很像,没有穿帮,他甚至还主动起身随壮汉一道去楼上,临走,不忘安抚我:“我有点事,你多吃些。”
  夜晚,我如何也睡不着,将与江先生的对话翻来覆去地看,楼梯尽头门吱呀关上,有人下了楼。
  打开门,一股烟味飘进。
  周朗不打算让我知道发生什么,他只顾着兴冲冲筹备送我礼物的事,原来塞菲亚真的是他老巢,看似宁静的表面下,是富商们的赌场。
  如出一辙的弯道,悬崖,赛车,今晚的赌注会是什么?
  他显得很兴奋,没有邀我一同,一个人在弯道甩开众人,险象环生,赢得一众尖叫,到达山顶后,他将礼物捧给我,既不是钱,也不是珠宝。
  我打开盒子,对着月光仔仔细细看清楚,我颤抖着,却又百般冷静地对自己说:瞧啊,这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他就该死。
  周朗看我面色不对,将礼物盒翻转,拿起其中的东西,脸色也为之一变,由献媚讨好变成惊慌失措。
  那是一迭照片。
  上面有我,有周朗,银色的月光将我们勾勒宛如天使,然而事实上,照片下方紧密相连的性器早让我们成了魔鬼。
  我忘了那天我哭没哭,巨大痛苦漩涡中,无人愿意记住细枝末节。
  除了面前这个人。
  倏忽,一连串细节轰隆而过,我想起那年宴会,方记者胸前的大相机,想起他与她的私下会面,想起意外去世后,警方在她账户中查到的钱。
  我几欲笑出声,执起照片,一张张看去,不亏是专业记者,拿钱办事,拍得足够清晰,以至于我身临其境,控制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周先生怎么舍得你出来工作?”
  ——“周先生将你保护得真好。”
  ——“真不知道该羡慕你还是该……可怜你。”
  我一边咬紧牙,不准自己落泪,一边勒令自己,快收起你那不值钱的怜悯,杀死亚人格吧!
  他要的绝非我肉体的痛苦,他要的是每一次我以为可以喘一口气时,狠狠给我来上一脚,践踏我自以为是的希望,为此私欲,他甚至杀了人。
  这些都不难明白,难以明白的是,事已至此,他为何还要假装成那种模样——那种淋了雨,瑟瑟发抖,害怕被人抛弃的小狗的模样。
  他红着眼摇头,语无伦次:“不是我,是他,它,它不见了,猫,我只是想送你只猫……”
  我该露出何种表情呢,嘲讽抑或怜悯,老实说,倘若之前我仍有一丝迟疑,此刻全然消失殆尽了。
  他,实在该死。
  我们僵持立在塞菲亚夜空下,不久前,我们刚在花田拥抱,他说如果一直就这样该多好。
  是啊,一直这样该多好,至少懦弱如我,就不用应对这幅场景,苟活下去即可。
  机车轰鸣,又是一场新的比赛,可我真的累了,朝攒动的人群走去,或许有一个熟悉的面庞在人群中一闪而过,我都顾不得上了。
  他不敢来追我,我知道他不敢。
  走到漆黑的半山腰,我被一块大石绊倒,照片散落一地,我急忙去捡,但是摸着黑,怎么捡得完呢?
  我忽然笑了,也哭了,疯了般将照片塞进嘴巴,锋利的边角割破我的嘴巴,我不知疼痛,艰难吞咽后,再拿起一张。
  是不是吃掉它们,记忆就会不复存在,我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满怀希望等待阿森?
  没人能给我答案,十万个为什么里没有这样复杂的问题,就像连比我聪明百倍的阿森也不知道,乞力马扎罗雪山顶峰到底有没有雪豹尸体。
  这世上多的是无解的问题。
  那天后,我卧病在床好一段时间,延迟了入学时间。
  是周朗早为我准备好的b市有名美院,全国学子挤破脑袋的梦想,于周家,不过是一颗点缀生活的宝石,而这样的宝石,他们的口袋里数不胜数。
  你能想象动用一架直升飞机,仅仅只为运输一只猫吗?
  小朗被从千里迢迢的华国请来陪我,塞菲亚果真是完美的居住地,早秋的落日仍保持夏末那样橙红而滚圆的姿态,一点点落下山头。
  我抱着毛绒绒的小朗窝在躺椅,嘴角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
  记得周朗寻来时,我流了好多血,他还以为我咬舌自尽,一下就哭出来,抱着我,求我不要死,我一抬头就咬在他肩头,心想,你死了,我也不会死,然后他就哭着笑起来,还抚我的背,好像在哄孩子。
  这些天,他并不敢来刺激我,其实我知道他常来看我,有时候是躲在门后,偷听我和小朗的谈话,我故意说谅解他的话,说得他克制不住偏偏又要克制时,走出屋子,他往往会泪眼婆娑,唤我名字,而我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我有时候想,这真是一种折磨,叫许许多多的人都不痛快,然而又是无可解的,像一团被命运之手扰乱的毛线团,或许只有咔嚓一刀剪断亚人格这个源头,我们才能解脱。
  江先生不断鼓励我,他认为我办得到一次,就办得到第二次,他高看我了,足足两个月,我想不到任何办法。
  或许是上帝收到了我虔诚的祷告,事情有了转机,那年十一月,我们离开塞菲亚的前夜。
  我被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