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翩然加快速度把许伊甩在身后,路过两个护士时推开她们从中间径直穿了过去。
1511病房的门倏然洞开,何翩然喘着气站在门口,病房安静极了,只有电视的声音很大很大。
“完成了!何翩然完成了!虽然有瑕疵,但这是一套出色的短节目动作!让我们祝贺她!”
那是她短节目比赛的实况录像。
“翩然!”陈教练的夫人廖安诧异地站起来,看着还穿着运动服的何翩然,“你怎么……”
何翩然来不及回答。
目光被病床上枯槁得已失去记忆里模样的陈教练夺去,再移不开半点。
短短两个月,他已瘦得不成样子,蜡黄的皮肤薄薄一层紧紧裹住骨头,上面插满了粗细不一的管子。
听到妻子的惊呼,陈教练极其缓慢地转动脖子,把目光从电视上的何翩然身上移开,落到门口的她脸上。
那一瞬间,何翩然再抑制不住泪水,扑到床前嚎啕大哭。
电视里,解说员对她依旧赞不绝口,很难想象回放画面里那个风姿绰约的女孩此刻哭得痛彻心扉,狼狈不堪。
廖安擦了擦红肿眼角边再次溢出的泪水,平静地关掉电视,走到床前摸着何翩然的头柔声说道:“好孩子,不哭了。”
许伊站在门口捂着嘴,看着这一幕只是靠在门框上大颗大颗落泪,半点声音也出不来。
“比赛……结束了?”
陈教练躺在床上,声音虚弱,瞳仁浑浊。他已经记不得很多事,却仍然记得何翩然在比赛,昨天抢救刚刚醒来,他就让妻子向医院提出租一台电视,主治医生什么也没说,五分钟后,电视就出现在病房。
直播的时候他又昏迷过去,再醒过来便马上打开了电视。陈教练的听觉已经下降得厉害,电视必须开很大声才能听见。院方主动出面协调让隔壁一家vip病房正在修养的病人换一间房,家属最开始不同意,可听了主治医生的亲口解释后默默地配合调换。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自己女儿比赛了。”
医生说的是女儿,他们一直以为让这个濒死的病人如此牵挂的只能是自己的骨肉。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教练,何翩然用力抹掉,却马上又涌出许多。
几次徒劳,她最后放弃尝试,用力摇了摇头。
“去……比完……”陈教练每说一个字都好像要耗尽自己全部的力气。
何翩然固执地再次摇头,“不要!教练,让我陪陪你吧!我还有很多机会比赛,真的!等你好了后再陪我去世锦赛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骗谁。
“世锦赛啊……”陈教练用力吸气,声音却比不上呼吸的动静大,“今年……是在布鲁塞尔吗……”
听到陈教练还记得自己的赛程,何翩然再次恸哭失声。
“是在布鲁塞尔……”廖安啜泣着替何翩然回答。
“每一场比赛都很重要……忘了我的话吗?回去……我在这里看……一直看到……布鲁塞尔……”陈教练艰难地说道。
“不要!”何翩然哭喊道,“教练!求你别赶我走!”
“你不去比赛……我看什么……快回去……”陈教练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想看你带着金牌的……样子……去吧……再给我看一次……”
原本浑浊的目光慢慢变得热切和明亮,多年搭档,多年夫妻,廖安最了解自己的丈夫,她咬牙擦干泪水,握住何翩然的手,哽咽开口:“听你教练的话,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让他再看看你滑冰的样子!”
何翩然拒绝不了这个要求。
她死死捏住陈教练蓝白条病服的袖子,不敢碰他插着点滴的手,眼泪慢慢止住,与憔悴病容格格不入,陈教练的目光就好像每次比赛前在场边时那样注视着她。
“教练,那你等我!”她再次抹去眼泪,声音坚定。
陈教练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缓缓点了点头。
“谢谢师母。”何翩然对着廖安鞠躬后,忍住所有痛彻心扉,转身向病房门口走去。
“等等!”
说话的是廖安,在何翩然踏出门口前,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急切。
回过头,何翩然站在门口看着她。
“他好像还有话对你说。”廖安看着自己的丈夫,眼中痛苦满溢。
病床上,陈教练张了张嘴,却只能听见喘息的声音,他说不出话,目光却灼热地看着何翩然,慢慢地抬起颤抖不已地手臂。
三指微微曲起,食指中指勉强并拢,他露出艰难神色,却没有停止的意思。
两指虚点左肩,缓慢移动越过胸前,落在右肩上,终于垂落。
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大写的一字。
眼泪再次决堤,视线里陈教练的笑容和身体又一次模糊。
这个动作,只有何翩然明白。
这是每次上场前,陈教练都会在场边暗暗提醒她的手语。
肩轴要平。
在病房里,在病床上,在生命的尽头,他始终记得。
何翩然用力点头,转身离开。
“你真的要回去吗?”许伊在医院门口看着只是换了衣服妆都没有卸掉的何翩然,“回札幌的飞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下一班。”
“没关系,我可以做飞机先到东京再转机。”何翩然的声音很冷静,她看了下手表,距离她抵达北京不过两个小时,现在她又要马上返回机场。
两个脸上都是泪痕的年轻女孩站在医院大厅吸引了不少目光,她们用很快速度擦干泪痕,一包纸巾迅速用完,马上,她们又走了出去。
“你一定要加油,”许伊隔着出租车的车窗缝隙对何翩然说道,“比赛前给打个电话,我会把电话放在教练床边。”
何翩然点点头,示意司机开车。
两天后才有飞往札幌的航班,多年运动生涯让何翩然养成了随身携带各种证件的习惯,她离开比赛场地时背着随身的包,现在全都派上用场,她买了一张时间最近的,第二天凌晨飞到东京的机票,呆在机场候机室,她无法休息,脑海里都是很久很久以前训练时的画面,到了凌晨她勉强闭上眼睛休息了不到半个小时,飞机准时开始登记,何翩然返回日本。
女单自由滑的比赛是在傍晚五点,飞机抵达东京国际机场已经是四个小时候的上午,询问之后,得到的答复是飞往札幌只有一班下午的飞机,何翩然没有选择,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能错过这场比赛。
看到她的短节目表现,教练一定很失望,她不能再让教练失望了……在这样的时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自己的比赛。
东京机场女洗手间内,何翩然在一个隔间开始抓紧时间换衣服,所有比赛用的东西都在,她迅速
穿好,站在镜子前,自己给自己化妆。
舟车劳顿与哭过写满悲伤的脸看起来疲惫不堪,何翩然用力拍打脸颊,让血色在刺激后慢慢浮出来。
准备完毕,何翩然里面是比赛服,外面套着运动服开始登机。
一切都变得格外残忍和急迫,何翩然在飞机上祈祷不要晚点,下了飞机直奔赛场,腕表告诉她的时间正是女单自由滑开赛的时候,第一组接近结束,她终于赶到了赛场。
见到何翩然的一瞬间,更衣室里无比安静,所有人都注视着她。
在何翩然离开后的晚上,陈教练病危的消息在新闻中播报出来,大家也知道她为什么离开,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她还会回来这里,穿着比赛的服装,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的模样。
“最后一组,你是第二个出场。”夏天在短暂错愕后最先恢复平静,“加油。”
何翩然点点头,一声不吭换上冰鞋。
之前她在机场给余教练打了电话,让她不要办退赛手续,这场比赛,她一定要滑完。
刚刚换完冰鞋,最后一组的热身正准备开始。
“对不起,翩然,我一直瞒着你。”场边,余教练显得疲惫又痛苦,何翩然握住她的手,坚定而沉静地说道:“我明白,如果是我,也可能会这样做,教练,我很感激你。”
“不,你只需要感激你自己,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选手,加油,教练一定在欣慰地看着你。”余悦声音不知不觉变得哽咽。
何翩然点头后像往常一样滑上冰面,热身。
热身结束,第一个选手完成比赛,何翩然在场边拨通了许伊的电话。
“我要上场了。”她轻声地说完,将手机放在余教练面前的广告板上,然后,何翩然头也不回滑向冰场中央,现场解说报出她的名字,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观众全体起立,为她的勇敢和坚强鼓掌致意。
但何翩然却知道,这不是勇敢也不是坚强,这是一个约定,是她和陈教练的约定,这个约定的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完成比赛。
没有恐惧,没有紧张。
何翩然摆出开场动作,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安静中,似乎有手指轻轻划过,从她的左肩到右肩,何翩然能够感觉到,遥远的对岸大陆上,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比赛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我顶好锅盖了……蹲到墙角……
☆、第138章
何翩然滑过很多柔美的音乐,舒缓的莞尔,舒缓的动人,但这一次与之前都不一样,哀怨交织着缠绵,悲伤在琵琶如泣如诉里涌出,回忆闸门打开,愁绪倾泻,她转动身体,暗红色仿造旗袍样式的比赛服像是一滴干透了的血,上面花纹很暗,随着滑动才带着灯光变幻出光影的色彩。
她的职业生涯里,每次站在冰面上开始比赛的瞬间有着各种不同的心情,她紧张过,轻松过,兴奋过,也担忧过,可从没有这样一次,她带着绝望的悲壮站在这里,压步,带起冰面上的快风,摄影机跟着她高速移动。
加油。
何翩然对自己说。
对于她自己来说,这或许只是无数次大奖赛其中一站,而对于摄影机对面的陈教练,何翩然不敢去想,只能强迫自己专注再专注。
力量从脚踝到膝盖,随着琵琶的滑音,刀刃割出完整的弧线,压步之后的进入无比顺畅。
肩轴平衡!
起跳!
跳起的瞬间周围那么安静,就好像以前训练时,冰面上只有她一个人,然而场边却始终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落冰后掌声将何翩然拉回到现实,阿克谢尔三周跳,她完成得滴水不漏,滑出附加难度的步伐,轻盈灵动,手臂徘徊脸侧滑过脖颈,再张开,动作慢得节奏感韵律感十足,就好像此刻在弹奏琵琶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这段琵琶是始终萦绕的主旋律,哀伤低缓,脉脉不得语,就像一封信里最痛苦的叙述,从爱情到生活,再到一切,最终,信的主人失去了全部,那些她珍藏的梦幻消失,最后的温情也化作笔端落在纸上。
这是什么感觉?
伊维特曾经对何翩然说,这种感觉就像你明知道挽留不住什么,无助又绝望,然后将自己的所有悲哀寂寞全都写下来,在告别的时候留给最重要的人。
如果她的这一次短节目真的能够留住那个她想要留住的人,何翩然愿意付出一切。
之前的揣摩终于被真正切实的体会取代,残酷就横亘在这偌大的冰场上,她最痛苦的时候也是最能表现整套节目内涵的时候,何翩然没有用任何纯属的技巧演绎,她所做的只是滑出她此时此刻最真实的自己。
那个想要挽留什么,却知道无能为力的自己。
第二个跳跃在瑟瑟而动的琴弦震颤里澎湃入空,路兹三周高度惊人,落冰的打开充分舒展,再次收紧时音乐刚好卡在一处波动的节奏变化上,再度入空,何翩然的后外点冰三周跳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