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衡是在战场上浴火而生的孤狼。
于丛林里的野狼来说,天敌并不可怕,失去天敌、失去斗志,才是最危险的。
徐桥甚至有些庆幸,还有一个江国,一个江容与,能激发起隋衡的斗志。
隋衡近来行事作风,隐约又恢复了起初建立青狼营时,那股锋芒全开,锐利逼人的劲儿。无论朝臣还是麾下将领,都不大敢招惹他。
徐桥不敢说对于现阶段的隋衡来说,好还是不好,但至少比一味沉溺于旧情要好。
所以听见隋衡要用翻倍价格从江蕴手里抢购鹿角,徐桥没有反对,而是很爽快地安排人去执行了。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暮云关。
江蕴刚喝完汤药,正坐在榻上看书。
听到范周禀报,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而后道:“我们也翻倍,翻到四百金。”
江蕴再度从袖中取出机关鸟,拨弄了两下。
自从开始服食鹿角汤,腹中的小东西就恢复了之前的活跃,每当听到机关鸟叫声,都会欢悦地蹿出来回应。
江蕴近来以此为乐。
短短半月,因为江北江南两位太子隔江抬价,争夺云国鹿角,云国白麋鹿价格直接从原来的一角十金翻到一角千金,价格整整翻了一百倍。
云国白麋鹿迅速声名鹊起,甚至衍生出很多神奇传说,有说云国鹿角是天赐神物,有长生不老的功效,比仙丹还要珍贵,所有才引来两位太子争夺,也有人说云国鹿角是疗伤圣物,能化百毒,医百病,肉白骨,起死回生,甚至还有人引申到“逐鹿”之说,认为获得鹿角者,将最终逐鹿天下,成为天下共主。一时间,无论江南江北的公卿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开始争着抢购云国鹿角。普通百姓买不起鹿角的,便偷偷越入云国境内偷鹿,或者干脆也加入猎鹿队伍。
不少生活贫苦的百姓,都靠着贩卖鹿角一夜暴富,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富豪,巨量黄金,以可怖的速度流入云国国库。云国从上到下,都开始疯狂捕猎国境内的白麋鹿。
在隋衡将价格抬到一千金后,江蕴就停止了加价。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且因为对岸对手的积极配合,效果出乎意料得好,接下来,该等着验收成果了。
只是因为隋衡的强势争夺,暮云关鹿角供应受到了极大影响。
孟辉已经三天没有收到新送来的鹿角,只能暂时将鹿角汤换成另一种补汤,给江蕴服用。
江蕴喝了小半碗,明显感觉到肚子里的小东西蔫哒哒,好像有些不高兴。以往每回喝鹿角汤的时候,他可是会发出很欢悦的气息。
江蕴意识到什么,小声问:“你想喝鹿角汤,是不是?”
腹中立刻一阵跃动。
江蕴失笑,道:“可是鹿角被一只小狗叼走了,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那股气息复又蔫下去。
五日后,公孙羊带领三十名死士,成功从陈国掳了辛美人回来。
辛美人出身低微,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头,已经和“美人”二字沾不上多少关系。她站在殿中,惶恐地望着四周披坚执锐、森然环列的士兵。
直到殿门打开,一个一袭青衫,温润如玉,优雅如画中人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辛美人惊疑不定。
江蕴道:“夫人不必怕,请夫人过来做客,是想劳烦夫人写一封信到隋都,给二公子。”
范周跟在江蕴身后,为她介绍:“这是太子殿下。”
江南之地,能称太子的只有一人。
辛美人愕然,而后慌忙跪了下去。
又半月之后,陈麒在出门上朝时,收到了一名陌生乞儿送来的信。
信上字迹与内容令陈麒震惊震怒。
陈麒如今已在隋衡的强力举荐下入兵马司,担任右司马一职,这不是一般虚职,而是掌握实权的重要部门。陈麒在隋国的仕途,可谓真正的青云直上,每日来陈麒府中想巴结陈麒的人数不胜数。
陈麒对陈国没有什么感情,唯一牵挂的就是仍留在陈国王宫中的生母,幼时母子二人曾在冷宫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相依为命,陈麒虽城府深沉,刻薄寡情,对生母感情却很深。陈麒没有将辛美人接来隋都,一是因为辛美人不愿离开故土,对江南感情很深,二是因为陈麒为人谨慎,在隋都未彻底立稳脚跟,他不想把弱点轻易暴露与人。
当然还有另一个隐秘原因。
陈麒知道,隋衡的野心不止江北,打败江国,征服整个江南不过是时间问题,等日后南北大统,江南之地会需要一个主事人。
陈麒在投靠隋衡时,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希望能做未来江南之地的主事人。
江容与还活着的消息,不仅能激发隋衡斗志,更能激发陈麒斗志,他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报仇雪恨,将对方踩进泥淖里的机会。
但陈麒万万没料到,江蕴甫一出关,就盯上了他的弱点,直接派人绑架了他的母亲,还用辛美人要挟他,送洛凤君出隋都,回洛国。
“大人?”
见陈麒眼神可怕,握信的手微微颤抖,仆从小心翼翼唤了声。
陈麒深吸一口气,道了声无事,先坐上马车,去上早朝。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冷静,不能自乱阵脚,陈麒深吸一口气,想。
陈麒立刻猜到,江蕴要洛凤君,是要解除洛国国君的后顾之忧,收回洛国。这不奇怪,因洛国紧邻江国,是江国的西面门户。
这是一步险棋,但只要成功了,便是一本万利。
陈麒再次忍不住,攥紧了信纸。
洛国对江国重要,对隋衡在江南的布局亦重要,他若真因这封威胁信放走了洛凤君,所要面临的后果太严重,他不敢保证,隋衡知道真相后,会作何反应。他在隋国辛苦筹谋这么久才得来的前程,很可能要断送。可若不答应对方要求,生母很可能因自己而命丧江国。
陈麒感到棘手。
对岸迟迟未见回信,范周有些焦灼。
范周道:“听闻这位陈国二公子心机深沉,冷血无情,是一条阴冷的毒蛇,属下担心,他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放弃生母性命?”
江蕴说不会。
陈麒能有今日成就,一多半都是靠辛美人这位生母的辛苦养育教导。不到万不得已,陈麒不会放弃生母性命。
但以陈麒的性情,应当也不甘心束手就缚的。
江蕴心中隐有猜测,道:“先生稍安勿躁,若孤所料不差,这两日,隋都便会有信传来。”
暮云关又下起雨,天气湿寒,江蕴不怎么出门,闲暇时都是待在殿中看书。
为了安抚太子殿下腹中的小家伙,孟辉每日都变着花样地做各种补汤。
但小家伙兴致不高,显然最喜欢的还是鹿角汤。
两日后,隋都果然来了信,不过不是陈麒所写,而是一封来自隋国太子的亲笔信,末尾盖着隋国太子的印章。
前两页都在骂骂咧咧,骂江蕴恬不知耻,竟用妇孺做人质,行龌龊之事,简直连茅坑里的石头都不如,他若是江蕴,就羞愤地跳河去死,绝无脸再活在世上,浪费粮食。骂到后面,信上换了朱笔写“天地生汝,实乃天地之大耻”。最后一页,隋国太子则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要邀请江蕴去江上饮酒,比试射术。
彩头便是洛凤君。
范周道:“隋国太子,这是要拿洛国与殿下下注。”
这个疯子!
范周担忧,没料到陈麒为了前程,竟冒险直接把消息捅到隋衡那里:“那殿下……”
“回信,孤应战,与他比试。”
第80章 帝子归来6
对于隋国太子那封辱骂信,暮云关上下愤怒至极。
旁人不知殿下品行如何,他们这阵子与殿下朝夕相处,却是再清楚不过。
望着读完信后,仍青衫秀雅,温然立在帐中那副巨大的江南地形图下,丝毫不见愠色的殿下,众将齐声道:“吾等愿代殿下出战!”
江蕴转过身,乌眸明润望着众人,道:“诸位好意,孤心领,但此次比试,关乎洛国归属,孤必须亲自应战,方能彰显我江国收复洛国的决心。”
年轻的太子不过十八岁年纪,连及冠之龄都未至,但指挥若定,永远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镇静气度,通身风雅泰然之气令人望尘莫及,如此温和说话时,更是让人不由自主生出臣服之心。
尤其是那些低阶将领。
江蕴虽然很早就开始主理暮云关军务,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由范周、云怀等心腹代为执行传达命令,偶尔亲赴关中,也是隔着帘幕下达重要军令。这回江蕴直接坐镇关内,在关中升帐议事,风雨不断,长达一月之久,许多将领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太子真容。
他们起初惊讶于太子的倾世风华,因外界传言沸沸扬扬,许多人只知殿下有美德,都对“太子貌丑”的传言信以为真,直到亲眼看到,才震惊发现他们的太子,不仅与“丑”字毫不沾边,还堪称风华绝代,容仪气度远胜于同龄的贵族子弟和小郎君。
至少从小到大,他们从未见过长相如此风雅漂亮的小郎君。
太子看着文弱秀雅,入关一月,便以雷霆手段和卓越智慧将整个关内关外布防整肃一清,甚至直接软禁了试图仗着王命闹事的楚王江琅,众将无不诚心拜服。所以看到那份辱骂信,才更愤怒不平。
那个好武好战,本人才是恶名在外的隋国太子,竟然敢骂他们殿下是茅坑里的石头。君辱臣死,他们岂能眼睁睁看殿下受此奇耻大辱。
范周等心腹谋士和一些高阶将领却知道些内情。
去岁隋军欲绕道姜国,夺下黄河西南天堑,打开江南门户,被殿下识破阴谋。激战中,隋国太子被射伤手臂,整整一月无法拉弓,视此事为奇耻大辱,并因此恨透了殿下。
外人都以为那一箭是殿下手下谋士所射,他们却知道,那一箭是殿下亲手射出的。隋国太子这一出江上会晤,显然是为了报去岁的一箭之仇。
云怀刚从前线巡视归来,听到了一些江北传来的消息,他担忧道:“听说隋国太子近日刚死了一位爱妾,性情阴晴不定,时常做一些残暴之事来发泄内心愤怒。此人冷酷无情,嗜血好杀,曾于乱军中射杀沙奴首领,据说手段极为残忍,那沙奴首领当场脑浆迸裂。此人本就与殿下有旧怨,末将担心,他名为会晤,实则设下阴谋陷阱,谋害殿下。比试之事,还望殿下三思。”
江蕴道:“孤意已决,怀恩不必多言。”
云怀还想劝,被范周用眼神止住。
出了帐,云怀皱眉,不满道:“方才先生为何要拦着我,殿下有武艺傍身不假,可殿下素来体弱,又刚生了场大病,还没好全,如何能逆着那么大的江风与人比试射术。对方还是骁勇善战的隋国太子!万一殿下有闪失,你我如何同陛下和江国百姓交代!”
范周叹息:“你以为我愿意看着殿下以身犯险,可殿下决心夺回洛国,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而且,殿下答应比试,不仅是为了洛国,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殿下,需要一个宣威的机会。”
云怀一愣。
“先生的意思是?”
范周神色冷肃起来:“殿下与世无争太久了,殿下需要让江南的百姓看到,江国的太子,不是除了德名,一无所长的废物。”
范周是从江蕴强势软禁江琅,并公然拒绝王令,阻止柳公带江琅回江都一事中,窥出江蕴行事风格变化的。
殿下回关之后,没有与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失踪期间的经历,正如多年前殿下被刺客掳走的那三年一般。作为下属,范周不好深问,但范周想,殿下孤身一人,从敌军地盘回来,应当很不容易的。但殿下是自苦的性子,就算真经历过困苦磨难,也不会对他们这些下属讲,更不会将个人情绪带到公事上,所以面对他们这些下属时,眼神永远是温和冲静的。
范周想,殿下行事风格变化,应当与这段时间的经历有关。四年前,殿下隐匿帘后,收敛所有锋芒,四年后,殿下肯迈出那道帘幕,向天下宣威,是历史性的进步。
两人沉默许久,云怀道:“我明白了。先生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比试时间定在十日后。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江南江北,许多百姓都奔赴到黄河两岸围观。
徐桥其实不大赞成隋衡的决定,觉得隋衡直接拿江南一个国家做赌注,有些太儿戏了。但隋衡近来行事的确有些疯魔,经常想一出是一出,徐桥也不敢大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