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南冉冉在小区附近一家星爸爸碰面。
如果不是她叫我,我都几乎要认不出南冉冉来了。她的黑色鬈发已经烫直,穿着浅灰色的a字版连衣裙,她好像很喜欢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白皮鞋,很低调简约的装扮。南冉冉皮肤干净,妆也画得细致得体,就像是一名初入职场的年轻女性。你绝对联想不到,这样的女人,曾在两个多月前出口成脏,形同泼妇。
女人好像都有一种天生的本领,总能在一秒钟的相遇里,快速扫描分析出其他同性的全部特征,上上下下,从里到外。
比起她,我倒是普通了不少,t恤和牛仔裤。不过没关系,我的男人棒,我的心灵美。
南冉冉并非形单影只,还牵了小男孩,童花头,眼睛黑亮,瞳孔近乎要把眼眶填满,看向我的眼神里一片茫然。
南冉冉低头看他:“叫阿姨。”
“阿姨。”小孩很乖。
我很快猜出是谁:“这是南风吗?”
“嗯。”南冉冉应着,一手拉扯着小孩,一手为我拉开玻璃门:“先进去吧,吴含。”
这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她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点了杯覆盆子星冰乐,南冉冉点了摩卡,南风被赐予香甜的蓝莓奶酪蛋糕。
南冉冉坐在我对面,她的视线在桌面流连了一下,很快就笑开来:“看我们点的东西,真的能感觉到青春和衰老的差别,你是粉红的、清凉的、甜蜜的,我是被生活碾碎了的咖啡豆。”
面对她,我拐弯抹角的讽刺水平突然发挥至一流:“不像吧,毕竟磨出来的咖啡还是香浓可口的。”
南冉冉很快接收到我的刻薄电码,她稍微敛起笑容:“吴含,你不用刻意说一些挖苦我的话,你现在是人生上的赢家,年轻漂亮,家庭和睦,有百里挑一的优秀男友……”她对我和江医生的评价还是很中肯的:“我不否认我羡慕你,甚至有些嫉妒你,因为曾经的我也和你一样,而当下的现状,都是我咎由自取。”
“所以今天找我来是想做祷告还是忏悔?”太讨厌,明知道她比我要年长一些,我却无法做到一丝一毫的礼数,我话语里依旧带着刺:“我真的没那么多时间。”
南冉冉真的很顽强,完全打不趴地与我这株仙人掌维持交谈:“我爷爷去找你爸爸那件事,我一无所知,但还是抱歉。”
“好,我收到你的道歉了,还有吗?”说话途中,我瞄了眼南风,他在一小勺一小勺地挖着蛋糕吃,白净的腮帮子垂在两侧,有种异常专注的可爱。这样小的小孩子,他会去倾听我们的对话吗?听得懂吗?看到妈妈被陌生人明目张胆地厌恶,心里不会难过吗?又或者他年纪太小了,根本看不懂大人世界里的情绪表达呢?
大概注意到我在看南风,南冉冉把话题引到了他身上:“南风其实应该姓徐的,徐风,微微的风,从阳光里和缓地吹过。”
“那是比江风好听多了,呼呼的,还有点冷。”我简直快关不上自己嘲讽技能的开关了。
“和你讲讲我的事吧,从安徽回南京后,我几乎没和任何人敞开心扉过。”
“你确定你要在小孩面前讲这些?”
“他都知道的,他只是装不知道罢了。”
南风还在安静地咀嚼蛋糕,仿佛一只不会讲话的小仓鼠。
接下来,南冉冉就向我描述了一场任何在世致命导演编剧演员都无法表现出来的影视情节,爱与恨、笑与泪、垂死与重生、一秒上天堂与重跌回地狱,头破血流在所不辞。
南风的生父姓徐,相貌俊朗,还是那种任何年轻女孩儿看到都会心跳加快的俊朗,至于和南冉冉的相识,毫无疑问,网恋,见面,海誓山盟,发生关系,家庭阻止,被迫嫁人,不知悔改地继续和徐某纠缠,致怀孕。那时年少轻狂,家境优渥,一身公主病,闹完家长又闹丈夫。生下孩子,又逃跑,一年后又回来离婚接孩子,之后和徐某在芜湖的农村过上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实在无法忍受,想要摆脱,想回家。
这段陈词与当时季弘描述给我听的几乎无异。
南冉冉泣不成声,将“爱越深伤越痛”六个字诠释到淋漓尽致,四周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审视我们,仿佛这张桌子上正上演着前妻控诉小三的精彩大戏。至于南冉冉,她刻意把农村生活那段讲得极其详细,我不明白她是想要博同情,还是为了洗白自己。
但,统统无法打动我。
因为江医生那样清白的人,在最好的年华里,碍于身份和德行,只能逼迫自己为这样的奇葩擦屁股,为她同样奇葩的家庭挡落灰。
“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江承淮,”南冉冉的哭泣让她的陈述像溪水遭遇大批石子的磕绊一样僵硬和断断续续:“他,他为我和我家做了很多牺牲,我对不起他。”
“你后悔吗?”
“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这是我对南冉冉经历的总结陈词,也是我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它听起来又冷又硬,如同一只载着冰块的玻璃杯被用力扣回桌面:“好东西只配给珍惜他的人保藏。”
“妈,她说的对。”转头的瞬间,我听见南风稚嫩的嗓门,像树芽在安静空气里,“叭”一下张开了两瓣叶子。
也许小孩真的才是世界上最通透的那部分人类。
***
下午,江医生去开了个会就下班了,才四点,他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出来逛逛。
他当真对得住自己的年纪,拿捏的尽是最传统的约女孩的口吻。
“看电影吗?”他依旧不辞堵车艰辛地来我们小区门口接我,等我一上车,他就这样问道。
“看什么?最近有什么好电影吗?”我边应下江医生的话,边贪婪地打量着他,像一世纪都没见过面一样,他一成不变的衬衣休闲裤风格,却又好看得挑剔不出任何毛病。
“驯龙高手2。”
“你不是不爱看动画片吗?”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流泻出安之若素的小性感,“你忘了么,我还欠你一部电影。”
“嗯?”
“美国队长2。”
“我还真忘了。”我哪里忘得掉,四月天,清晰到宛如雕刻进骨头里的雨夜,江医生的衬衣和着金色的灯光温柔地生吞了我。从此我就忘了自己是谁,只想为眼前这人赴汤蹈火。就一个拥抱,我没事就把它捞出来咀嚼,嚼烂了,嚼成渣,食不知味,都舍不得把它扔回记忆冰箱的最底层。
我只忘了我那天到底等了多久。
“我没忘就行。”江医生发动车子,他这句话像车窗关闭前漏进来的粼粼日光。
一路上,我都没告诉江医生南冉冉来找我的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女人的出现,大概是在做道别,不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了。
电影是在德基看的,进展顺利,我如愿以偿吃上富有少女气息的爆米花,并在观影途中用嘴巴分享(强迫)喂给江医生几颗。
黑暗中,他没表现出任何抗拒的姿态,反倒让我有了几分近墨者黑破坏养身狂魔生活格局的羞赧感。
来看驯龙高手的多数是小孩,喜爱对家长问东问西,大厅难免有点嘈杂。
就在这份不令人讨厌的青稚噪音里,我轻轻把手搭在江医生手背上,我的声音就和我的动作一样轻:“老公,谢谢你。”
身边人明显地一滞,随后我听见他深吸一口气,又慢吞吞吐出,他反扣住我的手,搁回他大腿上,紧紧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也跟过来,将我还暴露在空气里的那部分手背肌肤盖住——就这样两只手重叠,长久地停留在那,一点欲要松开的意图都没有。
温情的气氛在一秒两秒的空间里迅速生长。
如果有别人,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的要让谁来感悟江医生这个动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另一个平行空间的我也在同样感受着这个动作,那她一定能清楚地明白什么叫“被珍惜”。
这一定就是被珍惜的感觉,你成了一朵温室小花,泡在清澈瓶子里的绿色水藻球,柔软腹地里的蛋卵,轻拿轻放,雨打不进来,害虫被隔离,有风他来顶。
观影结束后,我还和江医生去逛了下无印良品,日系的东西,不管是收纳文具,还是家居被单,都溢出一股不动声色的舒服的诗意。我死死挽住身边这位男伴的臂弯,去试坐懒人沙发的时候也舍不得撒开,这可是对他看电影那一握的报酬呀。
“有没有找到一点家的感觉?”我死皮赖脸地拽着江医生,仰头看他,心软和的像屁股下面的布料和材质,嘴角也不受控制地要往耳根咧:“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为装修新家做准备的恩爱小夫妻?”
江医生垂眸,看我片刻,像为论文做陈词一般,冷静而深刻地评价:“像,老夫少妻。”
“什么啊!”我锤了他膝盖一下。
“羡慕你年轻不好么。”他也不知道避让我的。
“你哪里老了?”
“我不老,只是你太年轻,被衬老了。”
“那还是我的错啰?”
“可能吧……”
“那我以后要不要装的成熟点?”
“你好好当一个年轻开心的小女孩就可以了。”
“干嘛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的?”
“保持现在的样子,最好。”
“可我总会老的啊,二十女人一枝花,四十女人豆腐渣。”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小姑娘,”说话间隙里,江医生看向我,他的瞳仁是深深的潭水在晃动,脸上有一丁点儿罕见的得意,像收藏家在审视自己的一盒珍宝。
***
接下来一周,体检,政审,调档接连而至,为和省人医签下聘用合同做准备,我忙的几乎和江医生见不上几次面。
他是大教授大主任,他也忙,偶尔我会刻意从行政大楼绕路去门诊看看,就远远地和他隔着病患对上一眼,都欢呼雀跃心满意足。
签了合同的当天下午,我滩在家里沙发上玩手机,思忖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忙碌江,请他吃一顿庆功宴。
答案当然是,当然。
也就调出联系人的这个空档,季弘突然给我来电话了。
他的语调火急火燎地如同警车鸣笛,让我禁不住跟着紧张,连坐姿都端正起来:“吴含,你在哪!”
“在家,怎么了?”女人的第六感,隐约觉得和江医生有关,背脊结了冰,我能察觉到自己的嗓音在发颤。
“我们科室医暴了!草他妈的太可怕了!人提了个刀子就来办公室见穿白大褂的就砍,还不让人出办公室,江老师后面过来了就把我们都往外赶,那人气疯了,转头就往江老师背上砍,差点就砍他肉里去了!”
能不能有一根绳子来捆住我的心脏,它已经快抽搐成心梗。
季弘惊魂未定地跟着说:“后来一女的突然冲出来替他挡了那刀,刚好扎她肩膀上去了,皮开肉绽的。人太多,没看清是谁,事后听其他人说是江老师前妻,什么前妻,我草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居然是南冉冉!?这会江老师跟去急救室了,你要不来看看?太混乱了,我也不知道江老师有没有什么受伤,他白大褂上也好多血!你也别太急不一定就是他的,也许是南冉冉的!算了越说越乱,不过你最好快来看看吧!他这会肯定很需要你!”
☆、第四十二张处方单
在医患矛盾日渐加剧的现在,我也曾忧心忡忡地考虑过江医生会不会经历医暴,很快我便在心里自嘲多此一举,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吗?他这样温和耐心的医者,应该是全天下最不容易遭受患者施暴的对象吧。
但曾经的这桩想法,俨然成了一个flag。
我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气急败坏赶到医院的,出租车师傅被我催得像在开火箭,省人医竟如开在天涯海角一般远。
冲到神经内科的时候,病房走廊上挤满了围观的病患和家属,医护和保安也在努力疏散和安抚群众,大多人脸上都写着惊魂未定。神内办公室方圆几米的案发地带,已经被警戒线围堵得一丝不苟。大理石地面上有不少地方都涂着斑斑血迹,凌乱的鞋印,挣扎的轮廓,生动诉诸着刚刚的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恐怖。
我拼命寻找着江医生的身影,盲目必然带来无果。我就像个没带设备的潜水员一样穿梭在成千上万的陌生鱼群里,呼吸紧促如深海溺水。
“吴含——”
突然有人喊出我的名字,才将我拖上了岸。
我随即去找声音的来源——
在电梯口的角落,有个女警官正倚在墙边做笔录,而她的对面,正是看上去心有余悸的季弘。
叫我的人正是他。
回光返照,我赶紧小跑过去。
“江医生人呢?他受没受伤?”停在季弘面前,我的眼泪脱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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