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清朝门口望去,就瞧见一身青色绣黄鹂补子官袍的薛镇扬进了门,他蓄着时年官员流行的长髯,眉眼冷峻身材高瘦,与她前世最后几年郁郁寡欢神色萎靡的形象大相径庭。
薛镇扬向来不满姑母能力弱,姑母明里暗里不知流了多少的眼泪。
幼清跟着周文茵蹲身行礼,陆妈妈带着几个丫头也纷纷行礼。
薛镇扬穿着官袍显然是下了衙直接进的内院,未进门就听见院子纷纷扰扰的说话声便有些不悦,如今再看见钟大父女俩哭哭啼啼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闹腾什么?”又看着薛思琴,“你在外头做什么,你母亲呢。”语气很不好。
薛家的几个孩子一向惧怕薛镇扬,是以薛思琴一见到薛镇扬顿时没了方才的沉稳,回道:“在房里。”
薛镇扬皱了皱眉扫了眼钟大,脚步未停,薛思琴也暗暗朝陆妈妈打眼色,示意她把钟大父女俩带出去,这件事晚点再说,断不能惹了父亲心烦,让他埋怨母亲连内宅的小事都处理不好。
她心里不知为何,竟生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却未曾想到钟大一下子扑在薛镇扬前面,薛镇扬脸色一冷驻足望着他,钟大飞快的道:“……求老爷做主,小人一辈子给老爷赶车,虽没有功劳但也没做过半件对不起老爷的事啊。”
薛镇扬皱着眉头朝薛思琴看来,薛思琴一时间心如鼓锤,揪着帕子恨不得将钟大的嘴缝上
客串皇后。
明明是小事,被他这么一说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暗恼自己,她不该急功近利急着敲打方幼清,如今竟是现眼到父亲跟前去了。
薛镇扬的常随焦安将钟大拉开,薛镇扬却没有动,朝房里看了一眼,问道:“好好说话,你也说一把年纪了,半辈子的脸都不要了?”他出门都是钟大赶车,从临安到京城确实有几分主仆情谊。
钟大一听立时磕着头就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春云这丫头在方表小姐房里做错了事……”他略去了开恩施孝的事,“是春云这丫头不识好歹,小人带着她来向方表小姐赔罪的。”
薛镇扬的视线一转就落在幼清身上,目光凌厉。
方幼清以前见到父亲连话都说不全,薛思琴不指望她能囫囵的把事情说清楚,立刻就要上前解释,却不想幼清已经开口道:“这件事皆是侄女的错。”她开口就把错揽在自己身上。
薛镇扬眉梢微挑没有开口,等着幼清接着说下去。
薛思琴出口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收了回去。
“前两日我一直病着,糊里糊涂的也不管事,今儿病好了姑母怜惜我挂念父亲,便打算派个人去延绥走一趟,我一时高兴就想到了钟大,念他是府里的老人办事周全,想推荐他去。”幼清望着薛镇扬不卑不吭,“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钟大身体不好走不了远路,只得让胡泉去一趟。我却心里头愧疚,上午的自作主张到白让春云哭闹了一场,便求姑母让春云回家去待几个月,一来她家中幼弟还小,她能帮着照顾一二,二来也能在父母跟前尽一尽孝道……”
幼清的话很有嚼头,先是抬了方氏宅心仁厚做事周全,又提了她一片好心办了错事,最后说起了子女的孝道。
薛镇扬出入官场,这话里话外的事一听便清楚。
他视线就落在钟大的身上,带着冷冷的审视。
“是我错了,断不该提起这事儿来,给姑父姑母添了烦。”她叹了口气一副委曲求全退让的样子,闭口不再多言。
她到底还是护着母亲的,薛思琴望着幼清面色微霁。
“老爷。”钟大知道这个府里真正能做主的是大老爷和刘氏,至于大太太那不过是个泥菩萨,摊到大事根本拿不了主意,“小人一辈子在府里,儿子女儿也都是府里的下人,春云在方表小姐跟前做事,惹了方表小姐的怒被打死,那都是天经地义的,只是再孬的人也讲究个脸面,春云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小人这脸面实在是没地儿搁了,今儿老爷不给小人做主,那小人只求方表小姐给个痛快,直接将这丫头打死,也省的丢了我这老脸,辜负了太太和老爷当时的栽培之心。”这话说的歹毒,不亚于暗指幼清喧宾夺主,忘恩负义。
可这话在薛思琴听来,这已经不单纯的在说幼清,连着母亲也被他说上了,到底是谁给她的胆子,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的嚼舌根。她心里的怒蹭的一下便跃了起来,往前一步就要反驳。
就在这时,她的衣袖被人扯住,她忍着怒募地转头过来,却只看见宽宽的衣袖正被两根青葱般的手指牵着。
她一时愣住。
☆、016 不及
在这世上许多事根本不需要证论对错,断的不过是一个机,尤其是在这内宅之中,结果如何不过是看主子的心情。
而钟大方才这一番话是画蛇添足了。
果然,不等薛思琴收回心神,薛镇扬已经怒喝道:“住口。”他满脸怒容,一脚踹在钟大的胸口,“一口一个天经地义,既知道这个道理,那主子发落你,为何还要闹到这里来?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眼里还有主仆之分吗?”
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以他对大老爷的了解,方才明明已经倾向他了,怎么突然就翻脸了?钟大一脸愕然的望着薛镇扬,显然不明白他说错了什么。
“站着做什么。”薛镇扬指着焦安,“把这没脸的东西拖出去,明儿就让人送到通州的庄子里去,省的丢人现眼。”说完一甩袖子大步上了台阶。
这一次真成了发落!
“老爷!”方才的得意顿时消散无踪,钟大意识到自己这一场闹腾后,不但没有讨到好处,反而把一家人搭进去了,他慌忙求情道,“老爷,小人没有这个意思,您听小人说一句啊。”
春云哭的真心起来,求救的看向薛思琴,却瞧见她盛怒满面,她心里一颤就去看幼清,急着道:“方表小姐奴婢错了,求您看在奴婢服侍您一场的份上帮奴婢求求老爷开恩哪。”
幼清只当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
焦安忙唤着左右的粗使婆子:“堵了嘴。”亲自绑了钟大,喝道,“再胡乱叫嚷,就不是发落去庄子里。”
钟大父女俩和着满地的泥雪被连推带拖的拉了出去,春云满眼泪花的频频的回头。
过了许久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幼清就听到薛思琴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转身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
“小姐。”采芩见院子里的人都退了,不由低声问道,“您方才怎么不让大小姐说话,那钟大实在太可恨了。”
幼清漫不经心的看着薛思琴的背影:“若说了就不是这个局面了。”钟大和薛镇扬再有主仆情谊,可他始终是个下人,他在正院里把她和薛思琴逼的无言以对,在薛镇扬眼中可不会赞扬这个下人机灵,他看到的只会是恶仆欺主。
儿女无能自有父母教,何时也不能由一个下人咄咄逼人,压着主子一筹。
所以她和薛思琴什么都不辩才好。
到是姑母刚刚没有出来让她很好奇,若是姑母出来了,姑父定然会迁怒与她管理不善
重生王牌特工。
她进了门内,就瞧见周文茵和薛思琪正一人一边的扶着方氏站在中间和薛镇扬说话。
她心头失笑,有周文茵在左右,她倒是白担心了一场。
“都坐下吧。”薛镇扬摆摆手,对薛思琴道,“往后这样的下人也不要多问,叉出去就成,闹在正院里便是给人看笑话的。”他语气还算温和,看来心情不错,“……你是主子捏着他一家子的命,还怕了谁不成。”
薛思琴赶忙蹲身应是。
薛镇扬又望着幼清,道:“幼清今儿受了委屈,她性子软,往后这样的人少往她屋里放!”后面的半句是对着方氏说的。
夫君能关心自己的侄女,方氏自然高兴的连连点头:“是妾身疏忽了。”
“这次就算了。”薛镇扬一句话将这件事结束了,望着幼清身上半旧的褙子,“马上要过年了,多给她做几套衣裳,也穿的鲜亮点,有点主子的气派才是。”
薛镇扬对几个女儿难得关心,更不提评论谁的衣着朴素或是鲜艳……
这还是头一次,所有人都忍不住露出意外之色。
“是!”笑容从方氏眼底溢出来,朝幼清打眼色,幼清心里飞快的转了转,笑着蹲身向薛镇扬行了礼,“谢谢姑父姑母!”
薛镇扬点点头没有再说。
“老爷从衙门直接回来的?”方氏一扫下午心头的阴霾,打心底高兴的道,“让人给您打水梳洗,饭菜都已经备好了。”便跟着服侍薛镇扬去梳洗更衣。
待薛镇扬一走,薛思琪就吐了吐舌头心有余悸的道:“难得见父亲这么好说话。”
薛思琴还在想方才的事,闻言没有吱声,周文茵便回道:“舅舅心里有数,你别乱说话。”薛思琪嘻嘻笑了起来,挽着周文茵道,“是,我知道了。”又对薛思琴道,“得亏表姐方才提醒母亲,原本母亲不放心你还想出去呢。”当着一院子下人的面,父亲在气头上但凡说母亲一句不是,往后母亲还怎么管理中馈。
薛思琴感激的朝周文茵点点头,又对薛思琪道:“你终于做了件明白事。”是指刚刚薛思琪把周文茵一起拉了进来。
“那当然。”薛思琪笑着说着,余光就瞥见了幼清,顿时话锋一转尖锐的道,“不过就是我再明白,也不如有的人明白,这平日看不出来,如今倒显出聪明劲儿来了,却不成想当先见识的却是我们。”又道,“也就父亲母亲不知原委罢了。”她气不过要给幼清多做几套新衣裳。
薛思琴也看着幼清,想到幼清方才的机智,若非的她父亲大约也不会发落钟大,一时间她心情复杂的说不出话来。
“三妹!不能这么说清妹妹。”周文茵向来是和事佬,“她也吓的不轻,哪里晓得那钟大好一副口牙,愣是将黑的说成白的。”
薛思琪哼了一声:“什么黑的说成白的,不是空穴不来风,怎么不见他对别人这样,还不是因为有的人不地道。”她话有所指。
无论前一世还是现在,薛思琪一直都是这样,娇宠着得理不让人,幼清想到景隆三十七年的时候,她一把火烧了孙家,将孙继慎的小妾和老母亲烧死不说,还将自己也烧成了重伤……
那件事闹的满城风雨,连圣上都把薛镇扬喊去说了句:“薛家的女儿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最强丧尸传说。”薛镇扬回来大怒,将大归回家养伤的薛思琪送进了西山的拢梅庵,姑母一病不起,景隆三十九年年初便就去世,随即薛镇扬被迫致使,薛氏的长房彻底没落,景隆四十年年初她甚至听说薛镇扬打算搬回泰和。
这一世她还会遇到孙继慎吗?还会再如以前一样任性骄纵,做事不管是否损人还是利己,只凭一时之快呢。
她低头喝茶打定注意不搭理薛思琪,在她眼里她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和一个孩子斗嘴,她胜之不武。
薛思琪只差点名道姓了,可是幼清就像个棉花一样,她憋了一肚子的气撒不出来,气的嘟了嘴脸上通红。
周文茵皱着眉制止薛思琪。
“我可没乱说什么。”薛思琪赌气的看着幼清,“有的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周文茵看向幼清,露出无奈的笑容。
幼清回以浅笑,并不打算回嘴。
薛镇扬和方氏一前一后进来,薛镇扬换了件家常的靛蓝色道袍神色端凝的进了门,方氏跟在身后眉眼含笑,但房间里气氛依旧一凝,薛思琪更是噤若寒蝉。
“你们大哥二哥被先生留了,今儿就不回来吃饭了,我们先用吧。”方氏让陆妈妈摆桌子,又喊着几个丫头,“都愣着做什么,洗手吃饭。”
幼清跟着几个人应是,各自洗了手移去东次间。
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只有瓷碟的碰撞声,其实即便没有这些规矩,有薛镇扬在也没有人敢开口。
好不容易吃了晚饭,幼清不等方氏留茶就带着采芩告辞了。
外头的大雪未停,两人出了正院就看见绿珠打着伞站在游廊的拐角处等着她们,一见她们出来忙迎了过来,担心的问道:“小姐没事吧?下午的事奴婢听说了,没想到事情闹成这样。”她也有些唏嘘,不过两个时辰而已,闹出这么多事来。
“怎么样?”幼清不答反问,绿珠上前扶着她低声道,“奴婢打听过了,姑老爷今儿不是从衙门回来的,而是先去了夏首辅家。”
幼清眉梢微微挑起,眼眸明亮,夏堰将要致仕……他见薛霭生性沉稳聪明睿智,便有意收为门生正式指点一番,薛镇扬今儿回来心情如此之好,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
几个人说着话,幼清有些累,不觉放慢了步子,心口闷闷的难受,采芩害怕就蹲在幼清面前低声道,“奴婢背着您吧。”
幼清笑着道:“哪里这么娇气,我自己走。”
采芩不依,“小姐若真的怜惜奴婢,就让奴婢背着您回去吧。”
“我们慢慢走吧。”幼清摆了摆手,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采芩不再多说扶着幼清,绿珠撑着伞提着灯笼,主仆三人出了智袖院,风夹着雪花打着卷儿刮着,落在头上脸上衣摆上……
飞檐上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曳,光线或明或暗,有沙沙的脚步声和男子的说话声自身后由远渐近。
☆、017 表哥
幼清就就听到薛潋清细的嗓音传来:“我也没喊错,他早晚都要是我的姐夫,如今提前喊一声有什么关系。”又咕哝道,“以后不喊就是了。”底气渐弱。
脚步停了下来,一道略显得沙哑的声音带着训诫的语气:“有的事心里有数便成,又何必说的通透,若是让旁人听见,会影响你大姐闺誉
调教贞观。”
是大表哥薛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