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促之间,大同副总兵带兵回援,宣府总兵官张俊出城迎战,力图拖住鞑靼主力。镇守宣府太监刘清亲自担任监枪官,东厂探子和锦衣卫组织起火铳队,作为张俊的侧翼,以供策应。
最危急时,巡抚都御史李进亲自登上城头,为边军擂鼓。战况胶着不下,更扯下官袍,光着半边膀子,抓起长刀,领着民壮杀出城门。
这一战,张总兵斩杀一名鞑靼百户,三名骑兵。李御史未有斩获,更添两道伤疤,却让张俊及麾下另眼相看。
并非所有书生都是“文弱”。
有胆气上阵,纵不能杀敌,也是条汉子!
张俊三人齐心协力,总算为大同副总兵争得时,及时回援挡住鞑靼铁蹄。
然也只是暂时。如若鞑靼继续增兵,单凭现有的兵力,绝对支撑不过五日!
“军情迫在眉睫,请再调京军增援!”
急报送到,内阁和兵部达成一致,再次从京卫调军。
大同告急都不见太原有动静,晋王是什么心思,几乎摆在台面上。
只要朝廷下旨从太原增兵,晋王必会趁机上疏,请恢复王府护卫。
不答应,显得朝廷不近人情。让藩王守疆却不给兵权,落在世人眼中,难免凉薄。若是答应,王府趁机招兵买马,尾大不掉,即便赶走鞑靼,京城也未必安全。
仔细琢磨,刘大夏也是吓出一头冷汗。
调兵之策实是出于好心,然就朝堂政权而言,好心往往却会办坏事。
“请命都督李俊、神英俱充参将,各领兵两千驰援大同。”
刘健开口,朱厚照当即答应,并照前例,仍是人赏银二两,布两匹。
“刘先生。”
“臣在。”
“李都督擅攻还是擅守?擅用骑兵还是火器?”
“这……”
刘健迟疑起来。他只知李俊和神英都是勇将,屡经战阵,沙发果决。两人如何排兵布阵,当真不清楚。
太子殿下为何会问出此言?莫不是仍没打消亲征的念头?
文官队伍中,杨瓒低头再低头,恨不能躲在刘学士背后,彻底藏起来。
太子殿下决意苦读兵书,更将他的问话记得如此之牢,他该高兴还是找个地方哭一场?如被御史言官抓到,八成又有大帽子扣下。
一码归一码,打过奸宦不代表万事大吉,就此被御史给事中放过。内阁相公都时常被参两本,何况他这个小小的侍读。
在大明官场行走,被言官弹劾是正常,不被弹劾才是奇怪。
用后世的话讲,甭管能臣还是奸佞,有本事才有弹劾的价值。若是个弹棉花的性子,安心在翰林院做个七品编修,终生碌碌无为,谁会理你?
杨瓒拼命减少存在感,朱厚照愈发兴致勃勃。
刘健不能为太子殿下解惑,刘大夏只得挺身而出。
“禀殿下,李俊臂有膂力,可开强弓,擅以步军列阵陷马。其曾为大同守备,几经战阵,详知鞑靼骑兵。神英擅用火器,两者互为策应,足可解大同府之困。”
得到答案,朱厚照满意点头。为免忘记,竟让谷大用取出裁成巴掌大的页纸,逐字逐句记下。
见状,满朝文武集体陷入沉默。
太子殿下又要闹哪样?
要了解臣子,东厂锦衣卫随便遣出个探子,从三岁到三十岁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何必当殿询问。
奈何朱厚照听不到群臣的心声,朝参之时,一边办“正事”,一边向刘尚书询问兵部人员及五军都督将领情况。巨细靡遗,逐条列下,几乎让内阁六部开始担忧,殿下放弃亲征,莫不是对东厂和锦衣卫的工作产生了兴趣?
看着朱厚照的一举一动,众人心中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待朝参结束,旁人忧心忡忡,兵部尚书刘大夏默默抚过长须,突发感慨:幸亏老夫记性好啊……
杨瓒本想同群臣一并退去,却在过金水桥时被张永追上。
看到张公公冒着粉红泡泡的背景,杨瓒仰头望天,顿生沉重之感。
“殿下召见,请杨侍读随咱家来。”
张永在侧方引路,行了一段,忽想起什么,开口道:“杨侍读。”
“张公公何事?”
“大行皇帝御赐的金尺,杨侍读可曾带着?”
“自然。”
打过刘瑾之后,杨瓒意识到金尺的好用,再重也要随身携带。
“哦,带着好,带着好。”
张永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发干。
奇怪看他一眼,杨瓒没急着发问,等见到太子殿下,一切都当明了。
行过三大殿,杨瓒被带到乾清宫。
朱厚照已换下长袍,穿着一身皮甲。素翼善冠也已摘下,只用乌木簪挽发。左右伺候的宦官都在胸前挂上护心镜,两腕套着皮具,看起来极是奇怪。
杨瓒到时,朱厚照正捧着几张泛黄的皮卷,看得极其认真。
“殿下,杨侍读奉召觐见。”
张永近前回禀,朱厚照抬起头,杨瓒压下心头疑问,弯身行礼。
“臣拜见殿下。”
“免礼。”
朱厚照很是兴奋,挥舞着手中的皮卷,对杨瓒道:“杨侍读前番之言振聋发聩。孤思量许久,知晓不足,特令人从兵部寻来太宗皇帝的兵图,研精殚力,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召杨侍读前来同孤一并切瑳琢磨,应可穷理尽妙,大得其味。”
召他来讨论兵图?
杨瓒不知该如何应答。
论起兵法,他尚能说出几句,但实地操演,实在全无头绪。
回想当日,他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杨瓒所想,朱厚照自然不知,仍兴致勃勃道:“昔日孙子以兵法见吴王阖庐,拟以妇人演武。孤欲仿效,以内廷中官持刀枪剑戟,复演太宗皇帝战阵。”
杨瓒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宦官就宦官,只要动静不是太大,应该不会传到朝堂上……吧?
事实证明,杨瓒还是过于天真。
朱厚照演武的宦官绝非内廷洒扫之流,均出自御马监和东厂,各个人高马大,肩宽臂长,面容刚正,虎目生威。
不看衣着冠帽和光溜溜的下巴,当真不会想到,这些魁壮大汉竟是宦官。
条件所限,庭中满打满算只能容下六十余人。
朱厚照本欲牵来马匹,再用几支火铳,被杨瓒竭力阻止。
“殿下,宫中不宜马嘶枪鸣。”
这时的火铳,射程不远,声响却大,每发一弹都会黑烟弥漫。
乾清宫有马声尚可遮掩,传出火铳声,腾起大片黑烟,必会惊动内阁。太子殿下刚刚改变的形象,怕又会跌落谷底。
“不宜?”朱厚照皱眉,“但太宗皇帝布阵,必有火铳骑兵。”
“殿下,臣观此番演武实是有些仓促。不若先行步军阵法,骑兵火铳他日再论?”
“这……”
“再者,”杨瓒大胆指着皮卷上的骑兵阵,道,“臣观阵中骑兵多重器在手,若要演武,需得兵仗局另造。”
看看兵图,再看看中官手里的棍棒,朱厚照到底点了点头。
于是,谷大用和高凤擂鼓,朱厚照亲执令旗,按照兵图注明,六十名中官分成两队,手持长棍刀鞘在庭中展开拼杀。
刚一开打,杨瓒就发现不对。
“交战”双方的确用足全力,刀鞘舞得虎虎生风,长棍都折断数根,却不闻一声惨呼。被打倒在地,也是咬牙硬撑,死活不敢出声。打到后来,兵器不趁手,竟是翻滚在地,你抓我挠。
这样的场景,不只杨瓒觉得奇怪,朱厚照也是眉间紧皱,当即令双方停下,脸色有些难看。
“殿下?”
“罢,让他们都下去。”
一把扔掉令旗,朱厚照转身就走。
庭中宦官皆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大家伙都是拼了死力,为何殿下还不满意?
张永和谷大用互相看看,只得令众人散去,并让小黄门备好伤药,请来医士,为伤重者诊治。
回到暖阁,朱厚照坐着不发一言。演武没达到预期,丢了面子,只能和自己生闷气。
杨瓒行到暖阁内,半句不提演武之事,开口道:“殿下可熟知刘青田?”
“圣祖高皇帝时的诚意伯?”
“正是。”杨瓒道,“诚意伯著《百战奇略》,其中有载,凡用兵之道,以计为首。料敌先机,然后出兵,无有不胜。”
“孤……”朱厚照有些脸红,“孤刚读《孙子》。”
也就是说,在庭中和杨瓒讲的典故也是临时抱佛脚,刚刚学到。
“殿下,臣是书生,虽读过兵书,却并非知兵之人。”杨瓒继续道,“殿下如欲详解兵法,观布阵演武,京卫武学方是首选。”
照搬太宗皇帝阵法,以宦官演武,本就不切实际。
与其在宫中偷偷摸摸,不如大方召唤京卫武学训导,令学中武臣子弟演习。
一则,太子问京卫武学,名正言顺,不至令言官上疏,二则,学中子弟多出自将官之家,观其态便可知京卫战力,无需在朝堂上抓住兵部尚书问来问去。
“此议甚好!”
朱厚照很是爽快,郁气一扫而空。
杨瓒终于松了口气,被朱厚照留饭,未时中方离开乾清宫。
行到奉天门,恰好遇到轮值的顾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