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毫无反应,这下大事不妙了,夷波心急如焚,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因为视野狭窄,只看见水晶帘后飘拂的一面雪白的纱幔,实在看不清内殿光景。她呜咽了下,抽抽搭搭自言自语:“好歹是一海之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不是答应做我的靠山,让我风光无限的吗,结果就这么走了……走了……”说到伤心处有了被遗弃的失落感,仰起脖子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命好苦,谁都不要我。讨厌出尔反尔,讨厌不告而别!”
她唧唧歪歪的哭声引起了鲛卒的恐慌,“龙君走了?真的吗?”
应该是吧,世上哪有睡到未时还不起床的当权者?人间勤政的皇帝一般卯时就开始办公了,龙君作为海中霸王,难道没有半点觉悟吗?
她含泪点点头,“我想是的。”
鲛卒们炸了锅,雕题刚刚被收服,人心还在思变,一旦知道龙君又离开了,那潮城岂不是要陷入空前的灾难?宿卫长在台阶下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火速回禀长老,请长老定夺。还有不许走漏消息,暂时秘不发丧。”
他刚说完,龙绡宫的大门砰地一声打开了,里面传出含着隐怒的声音:“是秘而不宣,不是秘不发丧。你们这些鲛族真是叫本座心累,连话都说不利索,本座如何放心把潮城交由你们自己打理?”
夷波听见他说话,顿时喜出望外,结结巴巴说:“潮鲛离……离不开君上,君上别走。”
里面的人一声叹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谁能保谁一辈子……阿鲛进来。”
夷波嗳了声,欢天喜地进门,直冲内殿,“君上……君上我来了。”
生活在水里很方便,洗漱都免了,如果龙君还没起床,伺候他穿衣就可以。夷波绕过屏风,脑子里构建出一个非常旖旎和魅惑的画面——龙君躺在榻上一手支头,锦被之下香肩半露,长长的头发在身旁蜿蜒,一直垂坠到地上。轻飘飘瞥她,弱眼横波,令人心颤……
她傻笑着擦擦嘴角的口水,搓着两手弓着腰,“君上……”
可是眼前的场景让她大吃一惊,一条龙平瘫在床上,被子太短只盖住中间一截,盖不住首尾。比鱼鳍更华丽的龙尾扇面一样随波开合着,四个爪子向四个方向伸展成大字型,额上顶珠璀璨,口唇却大张着,尖利的牙齿暴露在外,一群鮣鱼在它齿间忙碌,为他清理口腔。
夷波吓得咕地一声,跌坐在地上。她以为龙君爱美,不会轻易暴露原形,谁知道这才几次,就被她撞上了。
他见她呆若木鸡,不以为然,“怎么?本座的真身不够清秀高雅,没有充满内在力量?”
虽然她见过神珍上的苍龙,但龙这种神物毕竟高高在上不可攀附,乍一看还是忍不住胆战。她颤巍巍说不,“可是君上怎么……”
鮣鱼的工作做完了,齐齐鞠躬告退。他咂了咂嘴,“你不懂,时刻变幻很累人。本座神通广大是不假,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让你看见真身是没把你当外人,你应该感到荣幸。”
话虽如此,夷波仍旧惊恐。她两手撑着身子往后挪动,“小鲛……三生有幸。”
他转过头,龙脸上看不出喜怒,“要不是你到处宣扬本座离开的虚假消息,本座也不会在洗漱的时候让你进来。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看不上本座吗?本座可是龙,象征着威严英武、聪明智慧、宝贵吉祥、神圣长寿。东汉的学者这样形容本座: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长能短。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你到底能不能体会本座的不可多得?”
夷波心里抖了一下,他的脾气和苍龙太像了,作为龙,简直骄傲到无以复加。可是他们的外形似乎又不太像,苍龙是青色的鳞鬣,龙君是略略发白的金色。这么说来,大概龙的性格都是这样的。她仔细看了他两眼,他很神气地抖了抖龙鳞,哗啦啦一阵脆响。说实话以水族的眼光来看,他的鳞真是好看。夷波心里又生柔软,低头审视自己的鱼尾,翠色之间有一点辉煌,她没有理由害怕他,因为他们之间有渊源。
她爬起来,调整表情行礼,“不管君上怎么样,小鲛就是仰慕君上。”
自从她努力学人语之后,水平突飞猛进,可以很精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龙君听到她的话,显得十分满意,“本座知道,四海之内没有人不仰慕本座,谁叫本座长得好看。”他婉转而起,献宝似的在她面前盘旋,“本座还有更厉害的东西让你看,睁大眼睛瞧好了。”
夷波猛力点头,握紧了双手。
他得意地咧了咧嘴,说:“看!”猛地霞光万丈,前爪上方生出双翅,白洁如鸟翼,轻轻扇动一下,殿里摆设都摇晃作响。
夷波啊啊尖叫:“应……应龙!”
他竖起一根脚趾挡在吻前,“不要声张,本座是很低调的。”
可是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龙君已经修成了应龙,她还是个不男不女的傻鲛,于是愈发自惭形秽:“小鲛再也不敢仰慕君上了。”
龙君不解:“为什么?本座准许你仰慕我。”
夷波吸了吸鼻子,“小鲛轻如猴毛。”
龙君扶额,“是鸿毛。”
反正不管什么毛,都难掩她的自卑。她哽咽了下,“君上好大的神。”
龙君哈哈一笑,“本座不否认有点大,但是本座平易近人,不会摆大神的谱。”他盘踞在榻上,龙爪笃笃叩击榻板,叮嘱她,“为了保持本座的神秘感,今天你看到的一切都要守口如瓶,不许泄露本座是应龙的秘密,记住了吗?”
夷波不太明白,既然这是个秘密,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呢?她吮唇说:“小鲛记住了,可是君上不该现形。”
他撩了下龙髯:“这么高兴的事,应该找人分享。你是本座的仆役,本座信得过你。如果有人逼问你,你知道怎么回答吗?”
“无可奉告。”
“对!”龙君对她大加赞赏,“一个合格的仆役就是要管住自己的嘴,要是口风不紧,本座就吃掉你,知道利害了吗?”
她点头不迭,“知道知道。”
他佯佯伸展四肢,“那就好。有人往这里来了,你先出去候着,本座换了衣服就来。”
夷波道是,摆身游到前殿,在宝座旁叉腰直立,颇有鹰犬之风。
长老们入殿求见,座上无人,芳棣长老问夷波:“君上还没起床?”
夷波谨记龙君教诲,“无可奉告。”
芳棣长老被回了个倒噎气,他的脾气是四大长老里最好的,因此不过嘀咕了下:“这孩子!”
其余几位长老则不悦:“尊卑不分,你就是这样和长老说话的?”
她突然想起他们此来也许就是为了提议龙君娶亲,自己表现不好,岂不自讨苦吃?于是讪笑道:“刚才听龙君指点,一时没转过弯来,长老息怒。龙君命我在这里等候长老们,他换了衣裳即召见长老们。”
四位长老不再说话,掖着两手静待,终于龙君现身了,已经变回人形,穿白衣戴玉冠,不污不垢,不着浮华。在宝座里坐下,一手支着下颌问:“何事求见本座?”
长老们行礼如仪,石耳长老道:“遵照君上的指示,城众们彻夜未眠,已经将书院筹建妥当了,特来请君上赐名。”
龙君哦了声,“这么快?”
非鱼长老拱手,“此乃造福鲛族的仁政,臣等不敢懈怠。纵观潮城上下,没有人比君上更渊博了,唯有君上赐名,方能彰显我主德通神明。”
这话龙君爱听,他想了想,“既然是专为鲛人设立的书院,那就叫潜鳞书院吧!潜鳞者,鱼也。潜鳞在渊,归雁载轩,雅而不俗,何如?”
长老们立刻拍手赞同:“君上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臣等来前想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结果君上一语道破,实在令臣等佩服。”
龙君优雅一笑,对他们的恭维习以为常。
点苍长老顺势道:“人间有上庠【古代大学】,都以朝中官员或诸王为祭酒,眼下南海以南没有合适的人选,君上能者多劳,把祭酒也任了吧!”
龙君摆手推让:“本座是自在闲人,肩上胆子越轻越好。长老们的学问也不错,不难胜任。”
请龙君出马,当然有他们的算盘,这一桩桩一项项密密勾缠,像个网子一样,套住了就难以挣脱。大家开始游说,君上是不二人选,只有在君上的光辉领导下,潮城才能繁荣发展。龙君见实在难以推脱,只得应下了。
夷波在一旁侍立,偷偷看一眼龙君,现在的他和先前真是天壤之别。她的眼光比较庸俗,还是觉得人形更好看……
“君上……”点苍长老又笑了笑,“臣等还有一件大事,想听听君上的意思。”
夷波心头一阵乱,暗道终于切入正题了!
龙君靠着椅背盘弄他的把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
长老们交换一下眼色,趋身道:“臣等忠心事主,君上归隐百年,臣等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现在君上回来了,转眼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臣等有个提议,欲为君上选妃。君上是旷古奇才,及早开枝散叶,不单关乎君上终身幸福,也是安稳社稷,平定南海的善举,君上以为如何?”
☆、第 18 章
龙君凝眉沉默,过了会儿方道:“有人选了吗?”
点苍长老说有,弓着身子把手里一卷画轴敬献上去,笑道:“玄姬夫人是海族美艳第一人,肤白貌美气质佳,作配君上最合适。”
夷波傻了眼,说好的对潮城忠心耿耿呢?玄姬夫人是玄龟后代,和潮城鲛人八竿子打不着,如果龙君要离开,她只要随龙君同走就是了,有什么理由替他们挽留龙君?长老们推举她,可真是大大的失策。而且玄龟虽然是上古神兽,到底属龟类。她想起阿螺上次说霸下的生母,现在长老们提议玄姬夫人,难道真的要让龙君配王八吗?
简直是从古至今骇人听闻第一惨案,这些长老大概是疯了!
龙君呢?现在只有寄希望于龙君,她眼巴巴看着他,好在他似乎并不太热情,往画上打量了一眼,“玄姬夫人?就是蝉联南海夫人桂冠的那只龟?”
长老们噎了一下,“说出人家的原形似乎不太礼貌……”
龙君斜了他们一眼,“本座说错了吗?她不是龟是什么?”顿了顿又道:“你们这些水族的眼光不好,本座主持过几届斗美,见过那位夫人几次,肤白貌美气质佳……其实不过齐头整脸些罢了。好花也许绿叶配嘛,她和真正的美人相比不见得多出挑,和那些修为不足,人头章身的海族比,当然不负盛名了。”他卷起卷轴往边上一放,转头瞥夷波,“说她美,能比这小鲛更美?”
夷波忽然被点名,心头骤跳起来。啊啊啊,龙君是拿她和南海夫人比吗?这么说来在他眼里,她是可以和玄姬夫人一较高下的了?
她顿时被浓浓的幸福感包围,含羞看了龙君一眼,扭捏地绞起了衣带。
长老们却有他们的道理,“区区小鲛,怎能和夫人相提并论!况且夷波还没成年,性别尚且不明,龙君不用看咱们的面子抬举他。”
夷波很觉得不满,自己什么时候和这些长老挂钩了?平时恨不得排挤死她,现在又换种方法打压她,实在气人!
不过她也不敢反驳,支支吾吾说:“我已经打定主意做女鲛了,成年……只是时间问题。”
非鱼长老虎了脸,“那你到底几时能成年?等成年后再说不迟。”
她委屈地瘪了嘴,“夷波……夷波觉得……玄姬夫人好虽好,和龙君还是……齐大非偶。”
苍耳长老嘶地吸了口气,“你是来拆台的吗?学了几个成语就乱用,给我仔细些!”恫吓了一番顺利堵住了她的嘴,复换了个笑脸劝说龙君,“君上是知道的,玄姬夫人出身不凡,居于南海,却并不属于南海。有朝一日北海大神退位,玄姬夫人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君上若是迎娶玄姬夫人,两海联姻,到时候势力大大扩张,连上头都不敢小觑您啊!”
夷波这才知道那位玄姬夫人是客居,原来和北方玄武还沾亲带故,难怪这些长老会提名她。这下完了,这个对手太强劲,出身好颜值高,有当大老婆的潜力。自己一届来路不明的小鲛,拿什么和人家竞争?这么一想心灰意冷,什么叫不自量力?说的就是她!
龙君听长老们分析了半天,摸了摸下巴道:“你们看本座,是不是长了一张吃软饭的脸?”
“不不不……”长老们忙摆手,“臣等万万不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臣等是为君上和南海的长远利益考虑。虽说君上神通广大,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但人界有个词叫如虎添翼。君上若娶了玄姬夫人,以玄姬夫人的娘家势力,君上起码少奋斗一千年,您算算,这可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您真的不心动吗?君上不在的这段时间,臣等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东海的冥苍君曾经托奎木狼做媒,向玄姬夫人提亲。一旦东海与北海结亲,将来谁还在冥苍君的眼里?幸亏玄姬夫人嫌冥苍君丑,没有答应,臣等想,玄姬夫人眼界颇高,也不是人人能让她松口的。这个这个……臣等以为,以君上的堂堂好相貌,玄姬夫人定然没有理由拒绝的……吧!”
最后那个吧字居然有点激将法的意思,长老们毕竟追随了龙君六七百年,对他的脾气还是有所了解的。他未必看得上玄姬,但是只要这件事存在挑战性,那么就会勾起他的兴趣。
果然,龙君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本座倒要看看能不能入夫人的眼,至于到底娶不娶,还得看本座心情。”他哈哈一笑,“这样吧,本座做东,以书院落成为由,请四海海主和排得上号的人物来南海赴宴,正好探一探玄姬夫人的口气,长老们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好,妙,君果如其母之聪慧1!”
龙君的额角蹦了一蹦,一手压住了说:“好了,还有别的事没有?没有就散了吧,本座该吃早饭了。”
长老们的目的达成了,别无所求,笑逐颜开地说不打搅君上,退出去筹备接下来的宴席去了。
龙君伸了个懒腰道:“为什么本座不愿意回哑海,就是因为这个。这些长老太聒噪了,吵得人不太平。”
夷波有点难过,呐呐道:“长老为君上好。”
他想了想,“倒也是。”不经意看了她一眼,“你不高兴吗?”
夷波忙摇头,堆出一个笑脸来,“我高兴。”
他皱眉,“为什么高兴?”
难道他看不出她在强颜欢笑吗?唉,只怪自己还未成年,龙君面前不想太丢脸,唯有搪塞着:“君上娶亲,小鲛高兴啊。”
他站在那里不置可否,一缕长发被水波推到了胸前,他两指捻花似的夹起来,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就像玉石雕出来的一样。
夷波把手背到身后,她的指缝间有蹼膜,是为了划水更有力。看看,连这么细微的地方都有差距,还是好好当她的狗腿子吧!
鲛仆用巨大的扇贝壳当托盘,送了一盘海瓜子进来,龙君偏爱这种小食,用薄薄的刀刃轻轻一劈,就能吃到里面的嫩肉。也许吃不饱,但越吃越香,可以消磨时间。
他坐在宝座上,叠着两条长腿舒展一下筋骨,把托盘和匕首一块儿递给了夷波。夷波知道该干什么,将海瓜子的壳一个一个撬开,再敬献上去。他起先还接,后来又把玄姬夫人的画像打开,就变得一心两用起来,就着她的手嘬,偶尔会舔到她的手指。
可真是亲密无间啊,柔软的唇舌覆在她指尖,抿一下她的心里就蹦一下。夷波晕陶陶乐不可支,龙君却毫无想法,把画像现给她看,“你说这玄姬夫人当真漂亮吗?”
夷波仔细看了两眼,情敌,好看也变得不好看了。她不哼不哈应了句:“一般般。”
龙君也赞同,把画轴卷了起来,转头问她:“上次在雕题国,你说你有意中人了,是谁?”
她腾地烧红了脸,“我胡说,不是真的。”终究没有勇气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他,在他眼里她是不男不女的人妖,如果太放肆了,也许被他一掌劈进泥沙里也不一定。她挺了挺胸,“等我长大,变得好看,我再告诉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