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笑:“卫先生,你在故事主人公面前这样超然,叫本公主情何以堪?”
卫清衡褪去玩笑之态,道:“。公主为聂世子的失忆而伤怀,这一点能够理解,然则公主可否想过,倘若聂世子当真恢复了记忆,你会与他重新在一起么?”
我再次呆住。
“聂世子若知道你有驸马有过诸多面首,可会心存芥蒂?公主可会为了聂世子与驸马和离?即便驸马同意了,夏阳侯可是皇上多年来的心头大患,他岂会答应公主与聂家的这门亲事?当然,公主能够选择放弃身份与聂世子远走他乡,但公主你可以担保在恢复全部的记忆后,还能释怀么?”聂然道:“你现下所有的情感,都缘于那一年的记忆,可是公主,你还有过去十九年,可曾想过,孰轻孰重?”
我道:“卫先生思考事情一定要这么的理智和面面俱到么?你是在替我庆幸聂公子能够忘记过去,否则平添本公主的烦恼么?”
卫清衡摇头,浅笑:“或许是……我与昔日的公主相交甚笃,更站在她的立场说话吧。”
我蹙眉道:“故我今我,同为一人,有何不同?”
卫清衡反问:“那么煦方和聂然又有何不同?”
我结巴道:“不,他们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卫清衡嚼笑意瞅着我,没再和我争辩,“好,公主说不是就不是。”
世人碌碌,谁知道我的苦?我长叹:“如今,我只是觉得这个公主当的十分没劲,除了锦衣玉食没捞着什么好处还要被人算计,昔日的我是如何熬下来的……”
卫清衡敛去笑意,沉声道:“公主这般说法可越发不像你了。”
“那什么才像我?”我冷笑,“事事瞻前顾后,言行举止出不得错,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没有朋友连相公和兄弟都要算计,连寻常百姓都比我开怀许多,即使这样还可以笑颜逐开么……那我就不是人了,是圣人!”
“既然如此,公主就放弃这个身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找一个平凡人家嫁了过一世安稳日子,不就没有烦恼了么?”
卫清衡的声音不高不低,顺着风势送过,隐隐间透着一股师长的威严。
我竟一直忘了,从孩提时代他就一直是我的师父。
最崇敬也最惧怕的人。
我愣了好半晌,才道:“我并非没有在民间生活过,我、我做和风的时候比现在快乐多了……”
“若非聂世子的收留与照顾,公主如何生存?”卫清衡起身负手,正色道:“若生在贫苦人家,从小耕田务农,若时运不济遭遇旱灾水灾,此生遍即匆匆逝去,即使平安一世,然一世为衣食忧愁,公主口中的‘锦衣玉食’于她们如同天境一般,不可奢想;若生在富贵之家,大家闺秀足不出户只等适婚时听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多少人能遇两情相悦值得依靠之人,若是三妻四妾终此一生宅中相斗,又有何意义?”
卫清衡道:“如若生在官宦之家,三年一次的宫中秀女不得不去,难道公主认为,后宫三千佳丽都比您幸福美满么?”
我一口闷气堵在胸口里,“你这是以偏概全……”
“何为偏何为全,公主心中难道还不清楚么?”
我心虚道:“这世上……总该会有那种生活上不用太过忧愁……又能遇到喜爱之人,平安度过一生的女子吧……”
卫清衡这回没有说话了。他平静的看着我,最后扯出一个笑,慢慢坐回身。
我觉得我说错话了。可又不愿示弱,索性也闭上嘴。
过了不知多久,卫清衡忽然开口,道:“公主从小……就是个非常幸福的人。”
“公主一出生就生得一双明眸。”
“天下间的女子无人不愿自己貌美,然而天生皮相,即便平凡丑陋亦只能怨天尤人。”
“公主从懂事起琴棋书画都是最好的人亲自授予。”
“才华不输任何一位皇子,这世上多少人天生愚钝,即便努力一世都碌碌无为。”
“公主得到的是世上最好的爱。”
“皇上把能给予你的一切都给了你,荣华与权柄,满朝权臣费尽心思到头亦在你之下。”
卫清衡道:“公主敢说,此些种种你浑然稀罕半点不在意么?”
我才发觉,他说的字字在理,我总是太过习惯与生俱来的好,眼里看到的却是我没有的那些东西。
卫清衡道:“亲情,皇家中的亲情本就暗藏算计,但并非俱是虚情假意,至少皇上对公主,尽心尽力;朋友,可以努力用真心换来,再不济,我也是公主的朋友。”
卫清衡的目光望向这,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关怀。
我心中一暖,不觉抿嘴颔首,像是从记忆深处脱口而出道:“师父,我知道了。”
话音方落,我呆了一呆,卫清衡也是一怔,旋即挑眉道:“未料想这一课还能帮助公主恢复记忆,甚好甚好。”
“如此说来,我第一次叫你卫先生的时候,你就发现我失忆了?”
卫清衡伸了个懒腰,“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吧公主殿下,再不回去睡天就要亮了。”
“等等等等。”我拉住他的袖子,“有件事我一直记不起来,您能不能给提个醒说道说道?”
卫清衡疑惑瞥向我。
“就是关于韩斐和方雅臣的事。”
卫清衡困困闭上眼。
我道:“韩斐马上就要南下了,可我总觉得就这样让他走似乎不妥……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
“殿下,明天再说成么?”
“不行,绝对不行坚决不行。”
“……要说很久的。”
“好了,别浪费时间,开始。”
……
韩斐与方雅臣那档子事说起来确要折费一番功夫。
好在卫清衡不仅是个教书的,还是教书里官做的最大的,说起话来算是条理清晰,简明扼要。
这个故事要追溯到方雅臣的父亲方良那一代,当然,为了遵循发展的先后顺序,中间会穿插一些人物譬如本公主,曲曲折折要多留一分神去听。
方良曾经是个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十七岁进士,历苏州府推官、山西道监察御史、本司少卿、通政使司左通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登莱、兵部左侍郎、兵部尚书兼太子少保,最后父皇还赠了他大司马之名。
当然,若以上官职不大好消化,那么简单的说就是他曾是文官中的佼佼者又做过武官中的领导者最后掌握了大半兵权,连赵首辅都要忌惮他三分。
这样的人物难免会有些风头过盛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个失足就是韩斐,他一路保驾护航悉心栽培的关门徒弟。
说到韩斐所有人都知道他曾经差点就当上我的驸马,结果脑子一抽就逃婚了,这个致使他抽风的源头正是方良的独子方雅臣。
严格来说,韩斐与方雅臣是同一届的国子监生,殿试上各自显山露水一番又同时入了翰林,两人俱是一副锦心绣口,文采风流,难免被人拿来比较,私底下也暗暗较着劲。
这本来是一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可惜的是这里的祝英台隐藏自己女子身份太过滴水不漏,于是变成了梁山伯与马文才的爱情故事。
所以韩斐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是个断袖,他家教严,不孝之无后为大这个思想根深蒂固,他一方面对方雅臣恶言相向,一方面为自己寻找新欢忘记旧爱。
很不幸的本公主成为了他忘情的救命稻草。
请不要问我为什么看上了他,要怪只能怪方良忽悠我要多与韩斐接触培养观察力,这话我此番回想起来十分不屑,连男女都区分不出来韩斐的洞悉力还有待商榷。
当时我还不知道韩斐是个伪断袖,恰好到了适婚年龄,且愿意娶本公主的王公贵族也寥寥无几,于是婚事就那么凑合的办了。
这婚事让多少人伤透了心,首当其冲就是方雅臣,她在婚礼前一天碎了心去郊外散心,不小心跌马受了重伤,一夜不归。然后是韩斐,他本来还纠结于自己究竟是正常人还是断袖而不可自拔,结果一听方雅臣失踪,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冲去找她,完全忽略我的存在。最后自然是我,堂堂襄仪公主在拜堂日逃了新郎,还有何颜面在兄弟姊妹前耀武扬威?
本来,按照本公主以往的性格势必要将韩斐挫骨扬灰才肯罢休,但,神奇是事原本怒气腾腾的我在第二日态度大转变,不仅满面春风还请求皇上饶恕韩斐罪责。
说起这段的时候我问卫清衡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脑袋被门夹过了?卫清衡只说了一句,也许是被什么人给夹过了。
回归正题。
韩斐经此一事后整个从青葱少年变成深沉青年,洗心革面后跟随师父一路向南,有几桩著名的案子都是他们师徒两打下来的,譬如“倭警相倾轧”“巡海问琉球”“授命立危疆”“不战屈人兵”等等,人都说方良待他甚过亲儿,总有一日韩斐能够青出于蓝。
青有没有出于蓝不得而知了,只是两年后的南江贪污大案是韩斐亲手破出来的,此案主犯正是方良。这暗里头是个什么旮旯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方良为官半生,要真说清清白白两袖清风也没人信,说巧不巧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卿和少卿都不想得罪此人,于是以各种理由把当时还是推丞的宋郎生给推上去,方良彻底倒霉了。
所以我猜我恢复的那一小段记忆应涉那一案,当时我刚任监国不久,方良牵涉不少太子党,我自不愿他栽,但宋郎生这人认死理,你和他说整个政局没用,他只会以一句“公义道义”堵死你,我去求助父皇吧他也以身体不好推脱,父皇忌惮方良的权势,也想借力打力,反正他不费吹灰之力。
方良倒了,整个方家树倒猢狲散,连原本快要从翰林院跳入内阁的方雅臣都受了牵连,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只叹那韩斐藏着的别样心思不说清说透,方雅臣何等心气,又岂会甘休。这其间言浅意深的纠缠,内里硝烟弥漫,到得最后,方雅臣竟想吹灯拔蜡与韩斐同归于尽。
她蓄谋了一场韩尚书寿宴毒杀,韩斐似早已预料只待赴死,结果那时候浑然未觉的我因为讨厌韩斐偏要与抢他的酒喝,方雅臣虽恨韩斐却是个实心眼的好人,一个扑身扑倒了我,于是方雅臣轻薄公主的骇闻传遍朝野,次日,我招了方雅臣入府一叙。
我找她自然不是因为我看上了她,而是她在扑倒我时我摸到了她柔软的胸以及感觉到洒落在地的酒水异样。这个女扮男装欺君瞒上兼毒害公主的罪够她凌迟一百次了,她也心如死灰的全盘托出事情真相,只求留一具全尸。
也许是经历的不同,他们那些翻云覆雨在我看来不过自古多情空余恨,这两人明明还很年轻,脸上却已失了当年琼林宴上飞扬跋扈的神采。
我于心不忍,思量下要求方雅臣进府做我的面首。方雅臣不明就里,我也不多解释,只是没过多久,韩斐踏破门槛暗地里只求我饶恕方雅臣放她自由,愿为我做任何事。
我把韩斐的心意告知方雅臣,又劝慰她韩斐不过是个耿直之人,于他而言百姓与师长前者重后者轻,如此几番,方雅臣搂着我哭了一场后对我提了一个要求:再也不愿见到韩斐。
该要求的难度系数很大,除非我把韩斐关起来,但这样不仅师出无名也显得本公主很不人道,于是我给方雅臣安排到国子监僻静之地后与韩斐定了约定,除非他在我府上做面首不然我就让方雅臣死的很难看,韩斐只当我是恨他当年逃婚而故意羞辱,便咬牙答应了。
卫清衡讲到这时说:“公主之所以救方雅臣只是想为方良大人做一些事,只是当时方雅臣没看透,韩也没能看透。”
我深深为自己的品行秉性感动后问:“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呢?他们两这样僵着对我对他们都没什么好处吧?”
卫清衡道:“当时公主曾找我商量此事,认为他们两个仍然相爱,只是一个不知道对方爱着自己,一个不能允许自己爱上仇人,首先需要一些时间的淡化,再接着要设计一些事让他们知道对方的重要性,若不能冰释,谈何和好?”
我想起方雅臣曾经说过的:若终究注定离开,不如留点余白,即使不回头,日后想起也不至那么逼仄;若两个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风清月朗再不相欠。
她这话分明是逐渐放开的意思。
我问:“那我为何不采取行动呢?”
卫清衡笑了一声:“后来公主自己的门前雪都没扫好,哪还有精力管他人瓦上霜?再之后公主都失了踪,和聂世子恩怨情仇的,到如今问再来问我,我都有种时过境迁之感了。”
我跟着他一叹,反正事情已经过去,计较本来没有太大意义,不过总归是让我弄明白了,还是要管一管,为他们这两个苦情人划上最后一笔。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我怎么听你从头到尾的说,都没有说到韩斐对方雅臣明确心意?韩斐到底知不知道方雅臣是女人啊?”
卫清衡被我说的一怔:“啊?这我没想过。应该,也许知道吧……”
我斜眼擦汗,“我说,弄半天韩斐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办……”
卫清衡道:“那让他知道不就成了……”
我唉声叹气:“等等韩斐真的是断袖会不会不接受方雅臣是女人这个事实啊……”
卫清衡再次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的很是畅怀,“公主你啊……真是……”
我也有些笑意:“你知道梁山伯为什么会死么?因为他在发现祝英台是女人后一时不能接受就想不开了……真的,你相信我师父……”
此时天露鱼肚白,卫清衡笑叹说:“被公主扰了一夜,趁今晨无课我得回去补眠了,这眼眶只怕黑的,我可不想被监生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
不知不觉昨日已逝,回想昨天一天所知所闻,我也升起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只是蹲坐了一夜,忽然起身让我一个眩晕的踉跄,飘忽间脑海深处闪过些画面,有人嚷着“韩驸马逃婚啦”,然后是父皇震怒,再然后熙熙攘攘的席面上一道云淡天高的剪影,回眸间我心跳如雷。
卫清衡忽然扶住了我,急问:“公主你怎么了?有哪儿不舒服么?”
我一手抚着胸口心跳的地方,一手撑着卫清衡的胳膊,喘了两口气道:“我刚才一恍好像想起了……”
“什么?”
“在我和韩斐的婚宴上,我好像……看到了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