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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何他临死前还心心念念的要将这地库密地告之宋郎生。
  君锦之从未放弃过他的帝王梦,即使是在他被赶到藩地时,在他的朝代被推翻时,甚至是他将死时——
  他也要他的儿子继续把他的路走下去。
  然而,即使拥有了这地库中所有的一切,没有最根本的一兵一卒,又谈何大业呢?
  如果我是君锦之,不可能只留下这些就让我儿子造反啊,那分明与送死没有差别。
  我心悸动不安,来回踱步,满心只有一个“如果我是君锦之我当如何”,偏生我晚生了二十年,对二十年前的前朝旧事知之甚少,又如何能够设身处地,千千万万想法都堆不起半点有利的头绪来。
  莫名的,脑海里响过一个声音:“那么宋郎生呢?公主就从未起过疑心么?他的身世他当真……从不知晓?”
  如果。
  如果宋郎生当真知晓一切。
  如果当真要秉承父亲遗愿。
  如果……我是宋郎生。
  那么我会选择的第一个入手点,必然……是当朝的监国公主。
  这种想法乍然惊出我一身冷汗。
  我忙不迭的摇了摇头。
  不会的。
  驸马若是有此想法,今日根本就轮不到风离和我进这衣冠冢中,风离欲让我们自乱阵脚,他的话,岂能轻信。
  只不过……哪怕方才风离得逞进了这儿,如此满载金银的箱库凭他一己之力亦难移之,况且他明知风吹草动都有我的人在外监视,何故还亲自涉险,白白搭去性命……
  我本试图再找出点什么线索来,却无意间瞥见墙角处的一副工笔图。
  一副观音图,丹青妙笔,入木传神,却无落款。
  然而最令人奇怪的是,那观音手中所持之物不似玉瓶,更像是……一卷卷轴。
  莫非……
  我用折扇将观音图挑开,却见那画后果真藏有暗格,格里另有玄机,恰恰是一卷竹轴,旁边摆有一个锦盒。
  我踮起脚尖把卷轴同锦盒取下,盒子意外的沉重,我不再犹疑,立即打开。
  盒内安放着五枚玉质手件,均刻有一半鱼身的图样,纹路凹凸别致,相似却不相同。
  而展开竹卷,卷上所刻写的,均是各种地名及人名。
  地有乌苏里江流域,长白山辽东一代,巴音郭楞、博尔塔拉、海西甘南四部,更有青海化隆、甘肃云南等,人名虽许认得不全,但单从姓氏看,一眼便认得是这数十年来各藩地或从属国之战将族落之姓。
  那么,盒中之物,必是鱼符无疑。
  前朝兵符,一地一符,一半由地方将领所持,一半则是天子掌握,两符合二为一之际,可率万军。
  当年父皇抢占先机一举攻入京师得以改朝换代,之后有不少部落不肯完全就范放手兵权。其兵力虽不足掀起风浪亦不容小觑,父皇为稳大局,便使双方各退一步,立藩地设节度使。虽然后来父皇循序渐进,逐一收回部分军权,然则我朝四十多藩镇,子嗣承袭不受朝中管辖,由始至终都是父皇与太子弟弟的心头毒瘤,不除寝食难安。
  而最大的那块毒瘤,此时此刻正沉甸甸的压在我的掌心之中。
  这就是……父皇一直不杀宋郎生,还纵容他成为我驸马的真正理由么?
  前朝余孽有何可惧?放长线钓大鱼再一网打尽,方才能从根本斩尽后患。
  谁能料想,他会以他最疼爱的襄仪公主为饵呢。
  可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父皇。
  在他身为人父前,他首先,是一国之君,心系天下的稳定与安宁。
  我身子毫无意识的微微发颤,我不敢去想如果宋郎生知悉一切后会如何取舍,我只知道,这卷竹轴和这盒兵符,必须销毁,刻不容缓。
  “阿左,阿右,先把火把给我……”
  没有人回应我。
  继而是火把啪嗒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滴滴答答的水声。
  我低下头,看着熄灭的火把滚到我的脚边。
  整个地洞的光线暗了暗,却没有陷入黑暗。还有一束火把由始至终在跳跃。
  我迟缓的回过头。
  看到了阿右被人捂住口,匕首划破她的喉咙,血色喷涌而出,溅在我的脸上。
  一片赤色殷红。
  一霎间,我只觉得脑内一片空白,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不能言语。
  那人见我回头,松开手,任凭阿右的身子慢慢滑下,倒地,悄无声息。
  一手仍持火把,一手伸向我,做出摊开的姿势,波澜不惊道:“东西,给我。”
  我几乎下意识的想要去扶住阿右,可突如其来的震怖让我麻木的不能动一指,我错愕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原来……是你。”
  阿左淡漠的盯着我手中的锦盒,重复一遍:“给我。”
  我低头,看着方才还生龙活虎的阿右倒地不起,那种死到临头的寒意由脊背滋长开来,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哆嗦的那样厉害,“在我身边,掌握我所有举动,却又了无踪迹的人,原来是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是你,筹谋到这一步才真正出手的,也是你。”
  “你才是……真正的,风离。”
  第四十一章
  他听我这番话后,微微扬起嘴角,“萧其棠,愿赌就该服输。”他开口,声音却不再是阿左平日里的爽朗样子,慵懒而散漫,入耳却觉得十分耳熟,“这一局,你输了。”
  这一局?何曾……还有过上一局?
  我怔怔的盯着阿右,见她始终无半点声息,不知怎地,痛极之后反而让我镇定下来,“你是从何时起假扮阿左的?真正的阿左人又在何处?”
  他闻言忍不住笑了笑,睨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阿右,反问我:“你说呢?”
  阿左……也死了么。
  风离见我紧紧抱着木盒,倒也没有上前来硬夺,“从你命他监视采蜜起,那个阿左,就不再是你那真正的影卫了。”
  我心颤了一颤,“所以方才在石洞之外你杀掉的人,也只不过是你一枚棋子……”
  他的眼神深邃,“若不能给你一个死去的‘风离’,公主又岂会轻易开启密道机关?”
  原来请君入瓮,入得是他人之瓮。
  他知我凡事事必躬亲,而身边所能信任的只有阿左阿右。以此入手,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戏,让我险胜一场从而麻痹大意。
  局中局,计中计,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可这一场对弈的对手,未免对我的处事之风太过了若指掌。
  这过程中许多时候即便是我自己,做出的应变也都是下意识的,并非预先筹谋。
  我闭上眼,“你究竟是谁?”
  他道:“既已识破,何须多言?”
  “是,你是风离,可风离,你是谁?”再睁开眼,我已无法平心静气的同他玩什么对弈对局,“你能在七年前就将我的侍女采蜜纳为己用,为夺秘地之所灭镖局满门,苦心经营只为夺此兵符掀起硝云,而如今既已识破,你亦可在顷刻间将我杀害,却仍不摘下你的面皮,那只有一种解释,你怕被我认出!”
  “萧其棠,”他的嘴角噙着冷淡的笑,“兵符与名册你若不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我咬牙道:“你以为你抢走锦盒,便能活着走出这衣冠冢?”
  他一怔,淡淡笑问:“你是指冢外的明鉴司三十八影卫?早在今夜动身前,我便在他们的夜行服里下了无色无味的软骨散,方才迟你们一步入冢,正为确认药效是否发作——呵,公主能想到的,我又岂会毫无准备?”
  饶是我心中五味翻滚,遍体生寒,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讶意外的神色。
  我说:“我从未曾小觑过你。今夜在入冢前,我根本不知这底下有什么机关暗道,更不曾想过有什么真假风离。所以,我当然也做好了准备……做好了输给你的准备。”
  风离眉间微微一挑, “喔?”
  “今日,早在动身前,我就调了神机营三十台大炮,直对万坟岗。”
  我伸手入怀,掏出怀中五枝烟火棒,展开, “我与神机营统率约好,今夜丑时三刻前,万坟岗若无烟花信号,就齐发炮弹,将此处夷为平地。”
  风离听我这番话,瞳光一闪。
  “你要,尽管拿去,”我将烟火伸到他的跟前,“但究竟是要发一发两发三发四发五发,还是两发齐放三发齐放,这信号的放法,只有我知道——你要是杀了我,抢走这兵符,你会死,你要是不杀我,抢走这兵符,我不放烟花信号,你还得死……而现在离丑时三刻,应当已不足让你逃离万坟岗了吧,风离。”
  “你疯了。”风离微微一笑,笑容再无半分镇定,“我若要杀你,根本不会容你多言。这兵符即便此刻叫我取走,你仍可筹谋应对,削藩也好调兵也罢,你未必不能扳回一局,但你宁肯玉石俱焚……”
  我截住他的话,“与其放虎归山任你挑起战事让万民不得安宁倒还真不如玉石俱焚……反正我命不久矣,如今,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风离止住了笑容,他静静看了我片刻,那神色在火焰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公主以为今夜同前朝兵符命丧于此,天下便会太平了?符不在兵在,前朝皇族仍有人在,觊觎天下者大有人在。你莫要忘了,在外,还有一个宋郎生。”
  我道:“风离,都到了这一步,你还妄图利用驸马扰乱我心神,有意思么?”
  “驸马?”风离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又重复了一遍,“驸马?他那般对你,你竟还唤他驸马?”
  我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他哪般待我了?”
  他见我这般问法,不由皱起眉头,“难道你的记忆还未复原?两年前,在灵山之夜,你当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股锥痛乍然刺上心尖,我明明并未想起什么,但只听他这一问,胸口窒的难以呼吸。
  风离的声音像从远方飘来,“两年前,究竟是谁逼你服下致命之毒,是谁把你逼入绝境坠入悬崖,此些种种,难道你当真毫无印象……”
  我呆呆看着风离,盯着他的脸越来越模糊,而当年许多画面却愈发清晰,我想摇头把那些画面摇走,“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萧其棠啊萧其棠,枉你颖悟绝人,智谋无双,到头来还是栽在一个‘情’字上……宋郎生果真没有说错,不论你忘了什么,都不会对他忘情……”
  就是这个时候,我拨动藏于袖中的暗器——---方才那假风离偷袭未果的暴雨梨花针。
  风离大惊失色,连连倒退数步翻身闪避,依旧猝不及防的中了几针,闷哼一声,单膝半跪在地。
  我再也顾不得与他周旋,一手抱紧锦盒与竹简,一手扶着岩壁往外逃。
  脚步声在长长洞窟中回响,我已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当踏出最后一节台阶,望见衣冠冢外横七竖八躺着的影卫时,我的心绪如层层巨石重压。
  那是黑暗铺天盖地袭来时的绝望,然则避无可避,不容退缩。
  风离并未诓我,他连我身边最后的影卫都除尽了。
  可我何曾调派过什么神机营大炮,为守住君锦之的秘密,我哪里还敢惊动太子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