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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漆黑的夜空下起了小雨。
  山路湿滑,我在泥泞中栽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停止过往前奔跑。
  因为我知道风离马上就会追上来。
  峰峦连绵不绝。距离最近的,是灵山下的玉龙山庄。
  可我清楚的明白自己是到了不了。
  从万坟岗攀到灵山山顶,这样短短的一段山道,耗光了我所有气力。
  我终于瘫软在地,这一回,竟是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极顶之上,是一段长长的孤峰山壁;俯瞰足下,城中夜景影影绰绰。
  这般逃命似的奔波、这番景象何曾熟悉,熟悉到几乎令我忘记呼吸。
  往事如风呼啸而过,我怔怔的看着远方,刹那间醍醐灌顶。
  同样是杂草丛生的山道,同样的追杀,同样的悬崖,同样的……绝望。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段追寻已久的记忆,会在此时如潮水般涌来。
  那日是驸马寿诞,我邀他来灵山上本想要告诉他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妹妹,不想因煦方的出现,与宋郎生失之交臂。
  离开煦方后,我沿着通往玉龙山庄的徒坡一路找寻驸马的身影,误打误撞发现一片树林。
  那树林聚着黑压压的人,看去灰色布衣村民装扮,却应序齐站,训练有速。
  我心头大惑,深夜在这荒郊野岭,皇城边上,聚有众百,究竟所谓何?
  正这般想着,众人忽高举双手跪拜。
  我微微一凛。
  然后看到一人不紧不慢走向前,垂眸环顾:“起吧。”
  那人束发戴冠,风姿绰然,一身官衣红袍耀目不羁,却不是当朝大理寺卿又是谁!
  不待我惊呼出声,忽觉得后脑一抡重击,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醒转时,我发现自己双手倒缚,被放倒在一间木屋中。
  木屋的陈设布置十分眼熟,我记起了昏迷前的所见,越想越是惊惧,恰是这个当口,我听到屋外隐约有人在说话,听不甚清。
  我不动声色的挪到门边,只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少主不必过忧,擒下公主时并未有第三者在场,如今东窗事发,属下自会连夜将公主亲自送离京城。”
  心中冒出了一种可能性,但还抱着一丝渺茫希望,直到另一个声音响起,如夜风般清冷,“公主为我筹备寿宴,今日还曾来过大理寺寻我,她贸然失踪,莫要说群臣,即便是太子也不可能不怀疑到我的头上。”
  “少主的意思是……?”
  “萧其棠必除,但绝不是现在,离大计实行还需一年半载,这之间京中若无襄仪公主,萧景宴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若然新君登基,第一个要除了自然是我这‘驸马爷’了。”
  我睁大着眼,呆呆的听着,觉得自己像失去了思考力,一时间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可公主今夜看到了一切,待她醒了,你如何同她解释?”
  伴着轻轻的笑,“我手中本有两枚忘魂散,其中一颗已让公主掉包,如今还剩一颗,待她服入后,自会将今夜所见忘的一干二净。”
  像是一道闪电凭空劈入身体,脑中一声惊雷,不能信,不敢信。
  那陌生男子问:“忘魂散?襄仪公主若失去记忆自也不会记得少主,那么之前所做不全白费了?”
  一门之隔,我听到那个我用尽生命去爱的人缓缓道:“不。她依旧会爱上我,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她记不记得我们的过往。”
  宋郎生从不曾说过什么情话。
  可这番辗转悱恻却犹如利刃,深深的割在我的心上,渗出的血珠。
  我再也不能承受更多,心如死寂倒向木门,木门未锁,咿呀应声而开。
  抬眸,望见了月下目似深潭的他。
  那一望,那双眼,冥冥渺渺,历历如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是我那日清晨写给他的信条。
  而他就那般施施然站着,俯望着我,什么也没说。良久,走上前来,蹲下身。
  远方的天空放起了焰火,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眼里映着烟花绚烂。
  然后,托起了我的下巴,将指尖捏着的药丸送入我的口中。
  我没有躲开,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任凭眼里淌下一滴泪,随着药丸,滑入腹中,匿于无形。
  相顾无言。只是弹指间,韶华逝,牵绊逝,情亦逝。
  也许,他还是有几分愧意吧。
  所以当煦方的利剑突入其上时,宋郎生未能避开,臂上被深深刺了一剑。
  所以在煦方抱我逃离时,宋郎生怔在原地,恍惚了一下才命人来追赶我们。
  那夜的奔波更甚于今夜。
  那么多杀手穷追不舍,煦方为了护我大腿中了一箭,跑不动了,就解开我的绳子,对我喊道:“你先走!”
  那时,我尚未能从重重悲伤中觉醒,亦没能问煦方一句,你怎么办。
  我一直在跑,却不知当何去何从。
  这山上山下,宫中宫外,到处都是他的人。
  我知道自己无处可逃,铺天盖地的倦意更让我明白了,待我睡去,再醒来,就什么也不会记得了。
  所以,我一步一步往上攀,攀到了山颠上,峭壁边。
  崖边有最美的枫树,崖下灯笼蜿蜒成枫。
  这是我和驸马初遇之地,定情之地。
  诀别之地。
  回忆与现实重叠交织。
  我怔怔看着滴落在地上我的血和我的泪,听到一个脚步声逐渐临近。
  那夜同今夜一般,天降微雨,晚风寒彻骨。
  只是追来的人不同。
  或许,也不能说是不同,只是少了一个人。
  因为今夜没有宋郎生,只有风离。
  风离果然有暴雨梨花针的解药,他毕竟还是追上来了。
  他见我坐在崖边,显然一怔,看着我,又看着我手中的锦盒,在距我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问:“这情形是否似曾相识?”
  风离变了脸色:“你想起来了?”
  “虽然当时你戴着什么样的人皮面具我并无印象,但我记得你的声音。”
  风离僵了僵道:“你不问我他在何处?”
  “阴谋诡计,我再也不想听了。”我挤出了一个笑,“你能为了兵符在我身边当了这么久的阿左,自然也能在宋郎生身侧叫他一声少主。他心思缜密,你心机深沉,有你们鹬蚌相争,我也安心了。”
  说到这儿我慢慢的站起身,天地莫名的刮起狂风,几乎吹得我摇摇欲坠,衣襟猎猎作响。
  风离踏前一步,下意识的伸了伸手,“小——”生生顿住。
  我歪着头看他,“小?”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不动声色的再往前两步,“萧其棠,难道你每次情绝意冷时,所能想到的,都只有死么?”
  “凤梨,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你是关心我的安危,还是兵符的安危。”我把怀中的锦盒掷向他,锦盒落地开盖,空无一物,“来的路上,我已经把竹简和兵符埋在树下了,除非你挖遍这座山上每一棵树——不过,这座山很快要被封住了。”
  风离冰冷的脸瞬间煞白,我倒退了一步,“你说的没错,情绝意冷时,我能想到的,只有死了。”
  旋身跃下山崖时,隐约听见风离在喊什么,却被刷啦啦的枝叶声和砂石滑落的声音所覆。
  不过,那些都与我无关了。
  夜空中漫天飞舞的枫,山下笼光绘成的枫,天地间都是一片暖融融的色彩。
  那灯笼是我为驸马悬挂的生辰礼物。
  即便那情从不曾有过,我终究成全了自己半世情缘。
  但我毕竟没有死。
  两年前没有,两年后更没有。
  两年前在我急速坠落之时,臂弯蓦地被人一握,回头时,看到煦方一手抱着崖间的一棵树干,对我道:“抓紧!”
  两年后的我算准方位,盯准树干死死抱住,心中谢天谢地在这两年间这棵歪树依旧挺拔不屈。
  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崖洞。
  我顺着树干小心翼翼的攀移到洞前,半靠在岩壁上,探出血淋漓的手,将扎满腹腔的细枝一根根拔下。
  真疼。
  我酸涩难当,不明白何以心已死,还会去介意肉体疼不疼。
  两年前,煦方背着我跨在这个岩洞中时,我已困倦到双目难睁。
  他努力的拍着我的脸颊,摇晃我的身体,命我不准睡。
  我稍稍清醒的抬起眸,险些又把他看成了宋郎生。
  我猛然想起他的那句:她依旧会爱上我,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她记不记得我们的过往。
  我忽然打起寒战……害怕他一语成谶。
  煦方见我抖的那样厉害,急的不知所措:“你、你怎么了?哪儿难受?”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我拥住了煦方。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我离开京城,带我离开他……还有……”
  倦意再度涌上,我眺向那星星点点的灯笼,闭眼前,轻轻说:“……让我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