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大人同我一起去走走看看吗?”
萧负雪微微一愣,竟然没有拒绝,想了一想,道:“待过两三年,臣交付了手上政务……”
穆明珠别开目光,全然明白他的用意。
按照前世的发展,她留在建业城,怎么都要受到政斗波及。萧负雪此时的提议,是希望她能离开这个权力漩涡的中心点,暂时外出避祸,等到一切平定之后,寻妥善的时机再回来,说不得仍旧能做一个锦衣玉食的殿下。
只是可惜她已经不打算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主。
她此生的尽头,就在这权力的漩涡中。
萧负雪的这一番好意,她终究是要辜负了。
“多谢右相大人赐字。”穆明珠微笑道:“改日我寻技艺好的匠人,把右相大人所赠的这幅字裱起来,悬于我书房之中。”
萧负雪便知她方才虽然应了,却并不打算真的离开建业城。
他心中轻轻一叹,仍是柔声道:“既然赠予了殿下,便任由殿下处置。”
忽然见前方假山后,鬼鬼祟祟探出一个脑袋来。
“什么人?”穆明珠高声道。
那侍从闪身出来,跪倒在地,道:“殿下恕罪,是秦公公命奴才来的,说是前头宫里来人了,请殿下过去……”
却原来是秦媚儿方才挨了罚,不敢再自己进来传话,捉了个侍从出头。
穆明珠轻声道:“我这一场胡闹,耽搁了右相大人的正事。大约是母皇派人来寻右相大人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当前向前院走去。
萧负雪缓步跟随在她身侧,柔声道:“殿下的事情,也是正事。”
穆明珠微微一愣。
萧负雪没有停步,声音仍是低柔和缓的,像是暗中流动的清泉,“殿下若是再遇上了难处,不管何时,不论何地,总可以来寻臣拿主意。”
穆明珠百感交集,一笑道:“我以为先生不要我……”她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不要我这个学生了。”
萧负雪负在身后的双手交握在一处,几乎攥出了汗水,口中淡淡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臣教导殿下近十年,怎么能舍弃殿下……这个学生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通往前院的院门处,却见前院内灯火通明,黑衣黑帽的少年负手立在廊下,于初升的月光中眯眼望着并肩走来的穆明珠与萧负雪,两队气势骇人的黑刀死士分列于他两侧,像是只等他一声号令便扑上来拿人。
“右相大人半途失踪,”齐云开口,声音寒如三九雪,“陛下还以为建业城中出了命案。”
穆明珠一扬眉,道:“你明知道他在我府上。”
“你”、“他”、“我”,齐云讨厌女孩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
齐云面无表情,道:“若不是我接了这趟差事,明日搜寻右相大人的布告,就该贴满建业城了。”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穆明珠道。
“不必。”齐云淡声道:“臣不过是为陛下办差罢了。”
萧负雪开口道:“走吧。”
穆明珠也上了入宫的马车。
萧负雪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在车帘放下的前一瞬,示意齐云附耳过来。
齐云微微一愣,压低帽檐,冷声道:“右相大人有何吩咐?”
萧负雪望着少年,想到前世据说他是为了给穆明珠报信而死,低声道:“殿下年幼,又生来尊贵,但并非刁蛮无理之人,只要齐郎君素日多容让些,殿下自会明白齐郎君的心意。”
齐云森冷盯着他,忽然拇指一动,挑起了刀柄。
萧负雪安坐车中,如岿然不动的高山之雪,只静静望着少年,眸光比是夜的月光更皎洁。
齐云刀柄横转,压落了车帘,隔绝了萧负雪的视线,未有一语回应。
穆明珠并不知晓后面两人诡异的交锋,她坐在规律晃动的马车里,在一个人的空间里,静静理顺思绪。
前世宫变之后,萧负雪是唯一表现出对她有愧的人。
经过穆明珠作为幽灵那三年的见闻,她大约能拼凑起当初叛党的计划。
首先是她的母皇向来身体康健,至少前世看起来还能再做十年皇帝,谁也没料到她会忽然重病不起,机要尽付于面首杨虎等人手中。杨虎等人本就是仰仗女帝而活的,从前作威作福,惹下了多少仇家自己心中有数,一旦女帝骤然病故,而上位的若不是他们扶持的人,到时候杨虎等人必定逃不过一场清算。
所以杨虎等人乃是狗急跳墙,匆忙中要扶持穆武上台,先就要铲除萧负雪等朝中的中坚力量。于是发生了杨虎假传圣旨,意图杀死萧负雪之事。
萧负雪乃是叛党的最后一块拼图,若不是到了绝境,他大约也不会背叛一手提拔了他的女帝。
宫变那一夜,萧负雪负责入殿,请女帝写下退位诏书,却不知道同一时间,幕后的谢钧早已下了断言“余者皆可饶过,唯有穆明珠此女不可留”。
不得不说谢钧看人的目光是很准的,他看透她风流荒唐的表象,清楚她有足够兴风作浪的智慧与手腕;他亦清楚她对母皇深沉的孺慕之情。若是前世留下她,她定然会如谢钧所言,搅乱他下到半途的整盘棋。
等逼宫之后,萧负雪来寻她的时候,她已然芳魂永逝。
这是那一场惊变中,萧负雪不曾预料到的事情。
现下萧负雪也重生了,很明显对她还心怀愧疚,并不清楚她重生的事情,目前看起来似乎对她比前世好了许多,大约是为了弥补从前的遗憾。
从权谋的角度来讲,她想要登基称帝,有一个重生而来、又对她心怀愧疚的右相大人,岂不是很好的事情?
更何况前世萧负雪亦死在谢钧手中,这让他和她拥有了共同的敌人。
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外,穆明珠走在前往议政殿的路上时,还在低头盘算着这些事情。
齐云在一旁,暗暗看着女孩跟在萧负雪身后、失魂落魄的样子,握刀的手又紧了紧。
萧负雪已经入殿,穆明珠与齐云未得传唤,暂且等候在殿外。
此时萧负雪入殿,原本在殿内侍奉女帝的杨虎便退了出来。
齐云仍是标枪一般笔直立在白玉阶上,不曾看杨虎一眼。
若在从前,穆明珠也从不理会杨虎,此时却不同。
她见了杨虎,微微一笑,道:“倒是忘了还杨郎君的伞。”
原本标枪般笔直立着的齐云忽然一动,黑眸向她转来,目光中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意味。
杨虎已知小殿下对他转了态度,此时便也走过来打声招呼,笑道:“不过一柄伞罢了,不值殿下挂心。殿下若喜欢,小人那里有上好的制伞匠人,任凭殿下吩咐。”
“那本殿便先谢过杨郎君了。”穆明珠同他寒暄两句,陪着下了白玉阶,看他一步三回头得去远了,才转身回来,低头仍盘算着萧负雪重生的事情。
齐云在旁冷眼看着,张口欲言,想到萧负雪的话,忍了一忍,到底忍耐不得,冷声道:“殿下如今竟到这等地步了吗?”
“什么?”穆明珠迷茫看向他。
少年薄唇微抿,吐出来的话语,如一支支锋利淬毒的箭,“杨虎纵然与右相大人有几分相像,却是陛下的人。”
穆明珠眨着眼睛看他,顿了顿才明白过他话中的意思来。
她只觉一股无名火蹿起来,想到前世他冒死报信之事,告诉自己要忍耐,咬牙憋了一瞬,仍是忍耐不得,恨恨道:“齐云,本殿看你多少有点大病!”
第10章
夜凉如水,寂静的议政殿外,穆明珠呵斥齐云的这一道声音,略显突兀,顺着夏夜的风,飘入议政殿去。
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纵然是斥责,也别有一番青春活泼之感。
议政殿内的氛围却迥然不同,显得有些沉重肃穆。
皇帝穆桢坐于上首的龙凤须弥座上,示意女官把今日自扬州八百里加急呈来的奏报转给萧负雪翻阅。她本是寒门之女,不甘泯灭于民间,十五岁时入宫为侍女,入了世宗皇帝的眼,一步一步走到了皇后的宝座上。世宗在位的后十年,因身体不甚康健,而太子尚且年幼,诸多政务便交付于穆桢手中。她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便是八岁被封为太子的永和太子周睦。
永和太子周睦自幼聪颖过人,深受世宗皇帝喜爱,更是朝臣众望所归,本人更是励精图治、锐意进取。可惜天不假年,世宗皇帝驾崩之后,百日孝期未过,永和太子周睦也一病故去。其时穆桢所出的另外两子周瞻与周眈尚且年幼,不到亲政的年岁,而世宗皇帝另外育有八位皇子,却都不能服众。彼时世宗驾崩不久,时局动荡,鲜卑人虎视眈眈,大周当以稳固为第一要义。
穆桢自此临朝称制,做了大周的女皇帝,一眨眼便是十四年过去了。四年前,随着穆桢所出的第二子周瞻年满十四岁,朝臣中希望再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两年前,穆桢难以弹压汹涌群情,便立了周瞻为太子。可是这周瞻这太子做了不过一年,便因谋反遭废,被丢入了天牢。
此时皇帝穆桢端坐在龙凤须弥座上,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一双眼睛却仍是莹润有光泽。看着她,便叫人相信了那一句“岁月从不败美人”。不难想见,三十五年前,当世宗皇帝于深宫中撞见十五岁的穆桢时,该是怎样的惊艳。
与常人想象中的皇帝不同,穆桢通体穿戴朴素,身着藕荷色常服,样貌又有几分和婉,偶尔觐见的官员会惊讶于皇帝的和气。只有机要大臣,长久相处之下,才会见到她关键时刻露出的锋芒与机断。
半生惊心动魄的经历,都藏在皇帝穆桢眼角细细的纹路间。
“陈伦失踪了。”皇帝穆桢轻声道,搭在椅背上的手指痉挛似得抽动了一下。
萧负雪已经将奏章看到了尾声。
陈伦乃是凤阁侍郎,寒门出身,二十年前南山书院的甲等头名,由皇帝穆桢亲自取中,选入朝中。这二十年来,陈伦辅佐皇帝,风雨共度,乃是皇帝的心腹重臣。
这次扬州水患,去岁修筑的堤坝竟然连连崩塌,一州之中半数郡县都沦为泽国,受灾流民以百万计。
皇帝震怒,将扬州刺史等要员一撸到底,命陈伦前往监督赈灾、详查案情。
谁知道陈伦入了扬州地界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整整七日没了音讯。
萧负雪在来的路上,已经理顺了时间与事件,他记性过人,虽是重生而来,此时却没有生疏之感。他记得清楚,前世陈伦的确是死了。只是究竟死在何人手中,一直是个糊涂案。前世皇帝曾派齐云领黑刀死士前去秘密查探,但齐云遇险伤了腿之后,这件事情便没了下文。大约并不是查不到,而是因为查到了,皇帝反倒不愿再查下去了。
萧负雪心中有几个猜想,只是有待证实。
他想了一想,低声道:“不如臣亲往去查……”
皇帝穆桢缓缓摇头,道:“大周百事都要你参详过目,朕可不能放你出建康城。”她顿了顿,又道:“暗中查访的人选,朕已经定好了。”
萧负雪便知这多半指的就是齐云。
皇帝穆桢眸光一转,忽然问道:“外面可有什么风声?”
萧负雪清楚皇帝在问什么。
前世这个时间点,皇帝刚把废太子周瞻投入了天牢之中,将废太子党羽一网打尽。人心惶惶,而朝中再度没了储君,可是这大周总会迎来下一位君主,各方势力又在蠢蠢欲动,往自己看好的那一注上押宝。
萧负雪稍作沉吟,低声道:“一兔脱笼,万人齐呼——似是有些人心不安。”
皇帝穆桢蹙眉不语,隐有忧虑。她转了话题,对女官道:“去传外面两人进来。”又对萧负雪叹道:“也不知他们方才在外面拌什么嘴。”
话音方落,穆明珠便当先走入殿内,齐云解刀入殿、跟随其后。
穆明珠笑道:“母皇同右相大人说什么趣事儿呢?叫儿臣在外面好等。”
皇帝穆桢不答。
底下女官笑道:“正说殿下与齐驸马拌嘴有趣呢。”
穆明珠垂眸——其实母皇心里很清楚,她前世跟齐云并不是小儿女拌嘴,而是强烈反对这桩婚事。只是她的反对,对于母皇来说,没有任何力度,自然可以当成一桩玩笑,轻轻一笔带过。
皇帝穆桢道:“朕听说你半途出了礼佛堂?”
穆明珠应了一声,道:“母皇恕罪,儿臣今日抄经途中,忽觉眩晕,有些身体不适,怕是要辜负母皇厚望,写不完这千遍的《心经》了。”
称病躲懒,这种事情哪个年轻人没有做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