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世宗皇帝驾崩,永和太子病故,乱局之中穆桢能够临朝称制、最终登基为帝,手持北府军虎符的宝华大长公主起了重要作用。
那一次的正确选择,为宝华大长公主赢得了这十五年荒唐肆意的荣华路。
宝华大长公主不问政事,最爱风月。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别无牵绊的人,年逾半百,不管是男是女,在她的领域内都是绝对的王者,早已习惯了仰望着她的笑脸,如何能忍受旁人忤逆于她?她更不会委屈自己、容让于旁人。
此时见宝华大长公主面露怒色,在旁围观的众人不禁都为穆明珠捏了一把冷汗,就连素有肝胆的萧渊也蹙眉思索起善后之法。
穆明珠却似毫无察觉宝华大长公主的怒意,主动上前挽了宝华大长公主戴满手钏的左臂,亲热笑道:“姑母不为我高兴吗?”
宝华大长公主微微一愣,怒气被她的笑脸一迎,竟有些发作不出,只声气仍是不顺,道:“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穆明珠凑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笑道:“从前姑母百般教导我,我只是不懂其中趣味。倒是那日见了这林然,不知怎得,我这心思便动了,这才紧着把人寻来,要他打马球也不过是个名头。他这人扭手扭脚,倒是怪有趣的。我这是头一回,斗胆请姑母让着我些。等日后有了好的,我一定千倍万倍孝敬姑母。”她顺势便转了话题,又道:“宫中新来的协律郎,当真容貌不凡,又善制新曲,改日请姑母赏一赏……”
以宝华大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当下想要托献于她府上,却苦于没有门路的男子是多数,像林然前世那样拼死不受辱的才是罕事。既然另有心甘情愿跟随宝华大长公主的人存在,又何苦叫林然送了性命?
随着穆明珠的这番低语,宝华大长公主面上怒色消退,似乎是听进去了。
穆明珠虽是低声细语,但周边常年习武、耳力过人者仍是听得到关键词。
齐云握刀的手已紧得发颤,而跪在地上的林然全然呆住。
倒是听不见内容的萧渊,看着穆明珠与宝华大长公主的面色,便知危机解除,舒展开眉头,又缓缓摇起折扇来。
宝华大长公主果然被穆明珠转移了注意力,笑道:“你说的那协律郎善制何种曲子?我府上那些曲子正听得厌了……”顿了顿,睨了穆明珠一眼,嗔笑道:“我说你为什么今日推拒了我的请帖,原来是这里有人等着——从前怎么劝你,你只一心挂记着萧安,好在如今开了窍……”
穆明珠听她提到萧负雪,睫毛微垂,掩去眸色,口中笑道:“只要这次得了趣儿,我以后就天天陪着姑母快活。”
宝华大长公主这才真的高兴起来。她专司风月,最恨没有同伴,若穆明珠真就从此上了道,倒也是一桩美事儿。这样一想,宝华大长公主便觉舍去林然不那么心痛了,故意叹了一声,道:“也罢。你既然唤我一声‘姑母’,我怎么好意思跟你一个小辈抢人?”说着紧紧攥了穆明珠的手,笑道:“你今夜随我回府中赴宴,便算是赔罪了。”
穆明珠前世同宝华大长公主厮混,一来是贪图姑母对她的喜爱,二来是借机脱离于权力的争斗、以安母皇之心,本身对男色并无想法,也并不喜欢浮华喧嚣的盛宴。她今早要樱红推拒了宝华大长公主府的邀约,便是重生后无意再走从前的老路。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刚从宝华大长公主手中劫下了林然来,若是再拒绝去府中赴宴,恐怕就要大大得罪这位万事从心的姑母。
穆明珠便搀着宝华大长公主手臂,如一位体贴的小辈那样,含笑道:“我最爱往姑母府中赴宴了,这又算得上什么赔罪?不知姑母府中,近来又排了什么新鲜歌舞?”
“你这算是问对了,我府中还真排了好曲目……”宝华大长公主喜笑道:“今夜叫你开开眼。”
宝华大长公主最喜热闹,此时目光一扫,只往相貌出众者看去,最后点着萧渊与齐云,笑道:“两位同去,如何?”
萧渊躬身,含笑道:“殿下明鉴,在下还要操持马球赛事,今日没有这福分了。”
宝华大长公主“唔”了一声,慢吞吞道:“瞧瞧,又是一个不给我面子的。”以萧渊的家世身份,她也不好做的太难看,只淡淡表达了不悦之意,便转向齐云,已是没报什么期望,道:“你自然也是另有要事喽?”
齐云手按刀柄,垂首望着身前草地,却是道:“多谢殿下,臣愿同往。”
非但宝华大长公主诧异,连穆明珠也诧异看他。
齐云只是垂首而立。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好好,总算有个识趣的。”
一时穆明珠扶宝华大长公主上了华盖金铃的马车,回身见林然仍跪在地上,当下不是说话之处,只道:“还愣着做什么?”便唤樱红来,要她把林然送到自己的公主府上去。
及至到了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倒是果真如府主人所言,是一场盛宴。
宾客早已入座,或是建康城中权贵之后,或是善音律的名士才子,丝竹声不绝,阵阵香气袭人,好不热闹。
宝华大长公主携穆明珠至于上首,引得众人观望,她便挥手示意开宴。
穆明珠坐于姑母之侧,目光淡淡扫过底下宾客,却见熟悉的面容少了半数——因她二哥废太子周瞻大案,建康城中风波牵连甚广,许多权贵子弟近来都谨慎行事、避着风头了。
开宴的曲目却是异域风情之作。
十数名健壮的男舞者,在激烈的鼓点声中,穿着短打扮跃然而出,献上粗犷的胡舞。
这等胡舞,乃是从天竺、龟兹等国传入梁国长安的,以其刚劲豪放之美,在梁国大为流行。
但梁国十五年前,领兵南下,攻占了大周的雍州等地,乃是大周至今之耻。渴望北伐的志士,但凡听到梁国歌声,都要怒发冲冠。而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上,歌舞没有国界,热闹不分敌我,只要能叫她开心的,便可以存在。
建康城中,能如此恣肆大胆之人,也唯有宝华大长公主了。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极精彩的表演,胡舞结束后,赢得阵阵喝彩声。
宝华大长公主用力拍巴掌叫好,脸都胀红了,在歌舞的间歇,停下来受了穆明珠亲手斟的一盏葡萄酒,忽而感叹道:“明珠,你瞧瞧,这样美丽的歌舞,岂是容易得的?一场表演底下,便需要几十名相应的奴仆服侍周全。我这府上一夜排三场舞,便需要专门的奴仆上百人。更不必说要服侍这满座宾客,还要打理偌大的府邸,还有近郊的庄园……”她看着穆明珠,道:“你数一数,我如今几千的奴婢尚且不够用,若真如陛下所想,推行了什么‘限奴令’,还要如何过活?我听到一点传言,说是萧安给陛下所拟的‘限奴令’,以我这样的身份,都只能留有三百个奴婢——三百个!”她简直是难以想象,“三百个!”她有些激动得伸了三根手指到穆明珠跟前,“便是为我这些舞者染衣做鞋的奴仆,都不止三百个。若果真推行这等政令,我倒不如死了算了。三百个奴婢……”她喝光了杯中葡萄酒,摇着头带了几分醉意,“简直是胡来!”
穆明珠安静听着,只偶尔在宝华大长公主情绪激动时,或点头或蹙眉表示赞同。
她这位姑母,一生最好的投资,便是十五年前支持了穆桢临朝称制、登基为帝。而她姑母当初支持她的母皇,也并非出于政治考量,纯粹是她母皇手腕高超,从情感上笼络住了她姑母。
皇权与地方权力、世家权力之间的争斗,全然不在宝华大长公主的考虑范围内。
周宝宝生于深宫之中,父亲宠溺母亲疼爱,锦衣玉食中长大,一生只要好的生活、恣意的享受,至于建康城外的世界、普通百姓的生活,都离她太远了。她只要享受,不要思考。
前世宝华大长公主勾连谢钧、周睿等人,背叛了穆桢,不过是她被新政触痛后,想要再重复一次曾经正常的选择,扶持一个皇帝出来,以从龙之功,再保十五载荣华恣意。
只是宝华大长公主没想到,谢钧不是穆桢。
宫变后第二年,谢钧力主发布新令,限制皇族名下的田地庄园。
宝华大长公主跳出来,正好给了谢钧杀一儆百的人选,连改口求生的机会都不曾有,便丧命于白绫之下,纵有北府军,却也救之不及。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却见殿上正中已空了出来,几十名仆从有条不紊从角落里上前,在原本明亮的宫灯之外,罩上了银蓝色的灯罩。
刹那之间,满殿光线变得神秘起来,出现了宛如月光洒落在海面上的效果。
清商乐音幽幽而起,兼具吴声与西曲之美,动人心神。
宝华大长公主低声道:“仔细瞧着,好戏来了。”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便见五位舞姬身着素色衣裳入殿,和着乐音起舞。她们身上衣裳,质如轻云色如银,在透过灯罩的幽蓝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流淌月光般的效果。
秦筝赵瑟之音,从容雅缓。
在这五位舞姬之后,有一位素衣舞姬从后而出,本是双手错落,以大袖遮面,至于殿中,这才婉转起舞,双手落下,广袖轻舒,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眉间一抹郁郁之色,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她一亮相,便如明月自云河而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穆明珠只一眼,便认出了这舞姬。
“这是回雪。”宝华大长公主得意道:“谢钧府上有二宝,一为歌姬流风,一为舞姬回雪。那日我喜欢,谢钧便将这回雪赠予我了。”她勾了勾嘴角,道:“这谢家郎君,倒是个知情知趣的妙人。”
可不是吗?谢钧若不是知情知趣,如何能阴夺了天下?
穆明珠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只欣赏回雪的舞姿,想到前世做幽灵时,曾于谢府中见到流风祭奠回雪。
前世回雪入宝华大长公主府后,三年郁郁而终,死在谢钧夺权取胜的前夜。
“回雪她牵念郎君太过,因此夭寿,若是当日送走的是奴婢就好了……”流风含泪低声。
谢钧背向而立,俯视着偌大的沙盘,似听非听,淡声道:“这是她的命。”
那时候穆明珠才了悟,原来传闻中的多情郎君,如此无情。
一场白纻舞到了尾声,舞姬各自持了酒杯,为宾客敬酒致礼。
回雪手持玉盏,娉娉婷婷来至上首,在宝华大长公主示意下,向穆明珠敬酒,口中柔声道:“奴婢祝殿下日日安康、岁岁长欢。”
穆明珠接了她的玉盏,顺势牵了她的手,笑道:“这白纻舞有几种跳法,姐姐可知晓?”
第16章
谢钧身边有二宝,一为歌姬流风,一为舞姬回雪,都是自十二三岁便跟随身侧,由他亲自调教出的妙人。常人便是养只猫、养条狗,时日久了也会有感情,舍不得将之丢弃或送人。
谢钧倒是干脆利落,应宝华大长公主所请,从身边摘走了回雪。
需知像宝华大长公主这样的人物,已经很难被人打动。
谢钧这一步棋,固然无情,却极有效,自此就与宝华大长公主搭上了线。
至于作为棋子的回雪怎么想,于谢钧而言,并不重要。
此时回雪被穆明珠牵了手问话,颇感诧异,美眸似水,只守着礼节不敢往穆明珠面上看去,目光落于穆明珠淡金色领口所绣的祥云纹样上,口中乖巧道:“奴婢不知。”
她从前跟随在谢钧身边,每有贵客,也要出席起舞。若来的客人有求于谢钧,她只要表演之后便可退场。但若是反过来,是谢钧有所图谋,那么她退场前敬酒时,也时常会被那些微醺的贵客拉了手说话。只是那些贵客都是男子,同她说的话,也不外乎是赞叹她的美丽与舞技,近而调笑于她罢了。
似穆明珠这等尊贵的小殿下,留住她,同她探讨舞蹈跳法的,倒是平生仅见。
“我教给姐姐。”穆明珠笑眯眯道:“这白纻舞乃是民间为庆祝所造白纻而生,原本是极清新康健的……”
回雪仍垂着眼睛,却忍不住轻笑出声。她没料到这位小殿下,当真是要同她谈舞蹈。
“姐姐因何发笑?”穆明珠也不恼,手指抚触着美人滑腻微凉的皮肤。
回雪忍笑,一时没想好说辞。
“我知姐姐为何发笑。”穆明珠笑道:“姐姐一见我就笑,是喜欢我。”她转向宝华大长公主,道:“姑母,这回雪的舞技果然高超。等过几日我公主府的乔迁大宴,我想要借回雪一用,姑母答应我可好?”
只是借出去跳一支舞,宝华大长公主本就是从谢钧那里空手套来的人,更不会舍不得。
宝华大长公主闻言,却是被她话中的意思吸引了,道:“你要出宫入府?”
“是啊。”穆明珠大方道:“在宫中总有些不便。”她冲宝华大长公主眨眨眼睛,低声道:“譬如便不能带合意的男子回宫中。”
宝华大长公主大笑,一口答应下来,道:“好。你几时搬入公主府,我便叫回雪去给你宴客。”
一时回雪退下,走到殿门处,忍不住回头,隔着重重人影,望向上首,却见那位尊贵的小殿下仍安坐在宝华大长公主身边,淡金色的衣衫在宫灯照耀下泛着惑人的光,叫人想起那小殿下温热的掌心。
盛宴过后,宾客纷纷散去,宝华大长公主挥退众人,独留穆明珠说话。
穆明珠陪她说笑片刻,便起身告辞。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怎得要走?宫门早已锁了。你便如从前一般留下来,我与你一屋说话。”
穆明珠前世在她府中留宿过许多次,但因为记着宝华大长公主后来要秦媚儿送毒酒灌她的场景,这次若是留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中,怕是彻夜难眠的。
穆明珠笑道:“姑母忘了,我府中还有人等着呢。”
宝华大长公主一愣,旋即又笑起来,擦着笑出的眼泪,道:“好好,我就放你一回,别坏了你的好事。”
穆明珠扬着笑脸,由宝华大长公主身边的大侍女送出来,坐上马车,待到车帘落下,这才放任醉意与疲惫涌上来,往后靠在车背上,沉沉垂了眼帘。
在穆明珠的车马过后,宝华大长公主府侧长巷内转出来一队人马,为首者正是应该早已离开的齐云。齐云策马,不紧不慢跟在穆明珠从人之后,黑眸沉沉,眼见着穆明珠一行人转入了往公主府的方向。他握着缰绳的手收紧,公主府中今日可是从马球场送回了一位“贵客”。
穆明珠虽然还没有入住公主府,但府中正院一应设备人手都是齐全的。
穆明珠奔波了一日,宴会上又与宝华大长公主周旋许久,此时只想沐浴一番,躺倒便睡,因此垂着眼睛快步走入内室时,便没留意到一旁樱红忐忑的举动。
她径直入了内室,才要宽去外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回头就见有男子跪坐于窗下小榻上。
穆明珠压下惊骇,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林然,才松了口气。
原来马球场上,樱红得穆明珠吩咐,将林然接回了公主府,却不知该如何处置,给人沐浴梳洗后,只能按照“正常”的流程,把人送到内室来等着。
此时林然跪坐在小榻上,梳洗过的乌发披散在身后,着素色中衣,配合着他白皙腼腆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以色侍人的味道。只是他手中紧紧攥着一物,细看却是一枚赛场上所用的彩毬。这等彩毬以轻巧的木头制成,中间镂空,外面涂色雕饰,被他握在手中,只露出斑斓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