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负雪原本正望着回廊尽头的一株花树出神。自从那日他来公主府,撞见穆明珠惊梦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再度登门。站在熟悉的花厅里,萧负雪在等待的时间里,望着回廊花树,却觉那日公主殿下的惊梦好似变成了他的一处心病。他望着尽头那一株花树,不知为何,总觉得好似隔着那粉色的花,能望见公主殿下婆娑的泪眼。此时听得一声轻唤,萧负雪猛地回过神来,背对公主殿下,并没有立时转身,他的动作仍是轻缓优雅的,缓缓转身,又缓缓抬眸看向朝着他走来的公主殿下,欠身低声道:“见过殿下。”他抬起头来,在他有几分失常地往公主殿下面上看了两眼,低声问道:“殿下歇息好了吗?”
“本殿昨夜睡得很好。”穆明珠爽朗一笑,一面穿过花厅往府外走去,一面随口问道:“右相大人呢?”
萧负雪跟在她身侧,目光凝在她面上。
“右相大人?”穆明珠见他走神,微微扬眉,稍微提高了点声音。
萧负雪猛地移开了目光,望着两侧园子中将落的菊花,忙摄守心神,不敢再去想……想她的唇。
女孩的唇瓣今日看起来分外红艳惑人,不知用了什么口脂……
萧负雪的思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走到这里。
他攥紧了双拳,负手身后,把失控的思绪拉回来,轻咳一声,茫然了一瞬,才想起一点可以讨论的正事来,“殿下此去雍州,路途遥远,是否需要从建业调一支护军随行……”
“不必。”穆明珠并不需要身边更多的眼线,看了一眼萧负雪,道:“我已经修书给萧渊。”
萧负雪微微一愣。
穆明珠便把话说透,道:“要他带兵,与林然一同前来接应。路上的风波倒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到了雍州之后的事情难办。虽然承蒙母皇厚恩,把从前在扬州跟着我做事的旧人拨了过来……”但是母皇只拨给了她那几个旧人,却不曾把她在扬州收拢的兵马派给她。她只带着几个旧人,到了雍州又顶什么用?而皇帝穆桢之所以未曾提及给她派兵一事,大约也是多方面的考虑,一来是要穆明珠带兵入雍州,一上来就气势汹汹,未免更叫当地的世家望族警惕戒备,且皇帝下令给穆明珠派兵,直接就表明了朝廷的立场,也就没了退步的余地;二来是皇帝穆桢已经把穆明珠的能力考虑在内了。
等到穆明珠非用兵不可的时候,她一来是可以自己拉起一支军队,二来也可以调度萧渊手中的人。她跟手握兵权之人的关系,也是她能力的一部分。
至于穆明珠当初在扬州,凭空拉起一支兵马之事,则是让皇帝既要用她,又感忌惮。
萧负雪久在朝中,又并非蠢人,自然清楚穆明珠处境之艰难。
他眸光转为幽深,沉默陪着穆明珠同行。
穆明珠又道:“千难万难,大周境内这些都还是小事。”她抬眸看向萧负雪,“咱们真正的敌人在北边,在梁国。如今在大周之内做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来日抵御梁国南下,若有可能,大周挥军北上,收复昔日太祖打下来的江山,亦是你我平生一大快事。”
萧负雪心中震动。他是有重生之机,才知世家如谢钧的野望,乃至于五年之后梁国大举南下的惨烈战争。古书上常见智者能有先见之机,可实际上,以萧负雪两世的阅历,寻常人若是能预料到两三月之后会发生什么,便可趋利避害,乃至于买贱卖贵成为一代富豪;而朝中的大臣若是能预料到一两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便可以调度全境的稻谷种植、布料纺织,为国家度过未来的困境。未来会发生什么,究竟谁能如此笃定?他重生而来,才确知五年后梁国南下。在当下的大周,朝野中虽然也有要警惕梁国的声音,但大部分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因为有长江的天险,因为梁国人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因为衣冠都在大周、北地尽是蛮夷……也许是醉生梦死的自欺欺人,也许是面对现实无力的逃避……
毕竟比起秣马厉兵抵御梁国来,面对大周如今空虚的国库,只想着“梁国人怎么会南下呢”是容易轻松太多的事情。
“是。”萧负雪深深凝望着穆明珠,察觉自己凝望的时间长到有些失礼了,双眸轻眨,又看向路旁将要凋谢的菊花,轻声道:“若能北定中原,确为你我平生快事。”
穆明珠这番话是有意说来的,要让萧负雪感到与她在同一条线上。她微微一笑,看似随口问道:“右相大人最近在忙什么呢?还忙着《限奴令》新政?”
自两人重生以来,先是穆明珠去了扬州,刚回来就是梁国南下长安镇的战事。
萧负雪身为右相,国家有战事的时候,自然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现下战事稍微平定,重生而来的他又在做什么呢?:
穆明珠从面上看不出萧负雪行踪的端倪,此时看似随口一问,目光却探究地落在萧负雪脸上,不放过他一丝神色变化。
限奴令等新政,乃是前世穆明珠私下与萧负雪闲谈时说起的。谈起之后没多久,穆明珠表明心迹,两人便渐行渐远了。这对于大周普通百姓来说是极好的政策,对朝廷来说也是极好的政策,只是一旦实施,要得罪太多位高权重之人,不只是谢钧等人代表的世家,甚至如宝华大长公主等人也会非常不满。所以萧负雪出面主理此新政,隐下了穆明珠的姓名。
但是好的政策,并不等于能施行的政策。
前世穆明珠至死不曾出过建业城,一切都是纸上谈兵。今生她去了一趟扬州,近距离面对那些利益冲突之下见血的厮杀,早已明悟。
再好的政策,要触动那么多权贵的利益,没有刀斧开路,最终只是一纸空谈。
她记得在处理与梁国战事的间隙,曾见萧负雪还在秉烛修改完善新政。
穆明珠望着萧负雪明显瘦削下去的面庞,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个人什么都好,好得像是书里的人。
“是。”萧负雪轻声道:“这是大善之政。”他的眼中放出光来。
穆明珠看在眼里,也没有旁的什么话说。她深谙权谋之道,却也敬佩坚守理想之人。
她沉默地跨过府门去,忽然轻轻一笑,道:“其实你跟谢太傅应该换一换。”
“什么?”萧负雪听她提起谢钧,心中一动。
“你应该去南山书院做先生,”穆明珠轻声道:“他应该在朝中做大官。”
萧负雪看着她,道:“公主殿下似乎很敬佩谢太傅?”
“敬佩?”穆明珠摇头一笑,知萧负雪误解了她的意思,却也无从解释,道:“便当是敬佩吧。”
萧负雪一颗心提起来,道:“殿下信任谢太傅吗?”
穆明珠很明白他的担忧,作为知道谢钧图谋的人,若见她信任敬佩谢钧,萧负雪该是何等心情?她想要给自己登基路上拉一个同盟者,可不要对方低估自己的能力。
“并不。”穆明珠直白而简短道。
萧负雪松了口气,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跟随在后与她走到马车前,低声道:“为何?”
穆明珠回头看着他,想了一想,道:“谢太傅与你之间,我总是更信你的。”
萧负雪心中一松,同时却又感到肩上无形的担子愈发沉重。他望着穆明珠,低声又问,“为何?”
这在萧负雪是很罕见的执拗一面。
穆明珠却认为他骨子里其实是很执拗的一个人,守着一些古板的规矩,抱着一些天真的理想。
她望着萧负雪,眸中闪过对过去岁月的祭奠,轻声道:“因为你才是本殿的先生呐。”
在她从五岁到十三岁的这八年里,她唤眼前的青年,一声又一声“萧先生”。
八年下来,这一句“萧先生”唤了货真价实千万遍。
却在十三岁那年戛然而止。
萧负雪怔住。
穆明珠已经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萧负雪上马相随,送她出城,直到分别也再未有一语。
他深怕自己一开口,便说出不可挽回的话来。
出了建业城,车队一路往西而去。
穆明珠坐在辘辘的马车中,听樱红详细说着昨夜的情况。
“齐都督昨夜那么一栏,怕是要给大长公主殿下恨上了……”樱红最后轻声道,“秦媚儿等人都在后面随行的马车里,跟侍女等坐在一处。殿下想怎么处置?”
穆明珠手指把玩着自己空了的前襟衣带,道:“等走远些,本殿再料理他们。”
樱红其实早已发现公主殿下前襟上的香囊不见了,这会儿说完正事才有机会问起,轻声道:“殿下的香囊怎么不见了?晨起时奴亲手给殿下系上的……”她其实出府之后就见香囊不翼而飞了,但一直没回忆起来,究竟是出了花阁就不见了,还是见了右相才不见了,“是落在花阁还是花厅了?这会儿派人快马回去寻,说不得还能送来。”
穆明珠手指绕着衣带,嘴角一翘,简单道:“大约是丢了。”
“丢了?”樱红颇有些惋惜,因路途漫漫,见公主殿下现下并无处理正事的模样,满可以说些闲话消磨时光,因低声道:“怎么偏就丢了这一只殿下最喜欢的。从前碧鸢亲手绣了来,殿下带在身边总有三年之久了……”她比穆明珠还要心痛,“待殿下写信回府,不如交待碧鸢在花阁到出府的路上仔细寻一寻,说不得能寻到。”
穆明珠轻哼一声,道:“若她果真寻到了,本殿就要问某人的罪了。”
樱红微微一愣,抬眸看一眼公主殿下含笑带嗔的模样,再联系昨夜的事情一想,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公主殿下竟是把从不离身的香囊送了人?只是送了谁?是花阁的齐都督,还是花厅的右相大人?
穆明珠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本殿?”
樱红恳切道:“殿下长大了,行事自有分寸。奴只盼着殿下好。”
穆明珠笑道:“我知你担心什么。”她从前对萧负雪的喜欢,和现下与齐云的亲密,都不曾避着樱红。从樱红的视角来看,难免会觉得她的态度叫人迷惑。
樱红跪坐于榻边,脑袋就在穆明珠手边。
穆明珠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顶,淡声道:“别担心。香囊也好,手帕也罢,都是些小事。”
虽然当朝皇帝是女的,但皇帝不也是嫁了人之后才做了皇帝吗?
时下之人心目中,女子婚嫁仍是头一等的大事。
樱红也是生于当代、长于当代之人,如此紧张她与齐云、萧负雪之间的事情,也不过是认为婚嫁事大。关系着她这个公主殿下的一生,自然也就关系着樱红这个贴身侍女的一生。
“等以后你就懂了。”穆明珠淡声道:“对本殿来说,择驸马一事并没有那么紧要。”她说到这里,认为跟樱红的闲谈已经够久了,话锋一转,道:“柳耀呢?要她过来一趟。”
樱红应声而去。
车队暂时放缓了速度。
然而不等柳耀来见穆明珠,队中倒是另有一人闹了起来。
“穆明珠!你什么意思?你手下一个破监理都能单独一辆马车,却叫我骑马跟着?”穆武在三五百家丁扈从的簇拥下抢上前来,怒道:“你做什么跟陛下上奏,要我同去雍州?我看你没安好心!”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表哥说对了。”
她要带穆武同行,正是为了同他算总账!
第134章
与穆武的总账要算,却并非在此时此刻。
这会儿车队才出建业城,穆明珠随行的扈从不过千名,且都是建业护军中拨出来的,一旦与穆武所领的三五百名家丁扈从起了冲突,局面就会混乱起来。这些扈从难以做主,多半会回城中报信。若是给皇帝知晓了,再有穆武煽风点火,说不得穆武便能逃过一劫,留在建业城中。
那可不是穆明珠想要的结果。
所以穆武气势汹汹冲上来,看似鲁莽,其实说不定正盼着她一怒之下,两拨人马打作一团,给他可趁之机。
穆明珠自然不会给他这机会。
“表哥说对了。”穆明珠一语道出,见穆武怒气满面、就要发作,又一笑道:“我要表哥同去雍州,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诚心。”
她面带笑容,说的跟真事儿一样,道:“我是诚心请表哥同往相助。母皇为我诚心所动,又素来赏识表哥能力,这才答允我之所请。”
穆武一噎,攥着短马鞭,要发作找不到由头,冷笑道:“听你放屁。旁人或许会给你哄过去,我却是太清楚你了。这一路上,若是有半点不称心之处,我便带人砸烂了你的马车。”他明显是不想跟穆明珠同去雍州的,一心要激怒穆明珠,好把事情闹大,最好是惊动皇帝,免了他这一趟差事。
穆明珠很清楚穆武的目的,望一眼仍清晰可见的建业城城门,慢悠悠道:“表哥不是一向想往军中去吗?雍州距离上庸郡并不遥远,届时表哥若要走,我也留不住你。”她用领兵一事作为勾子,诱穆武前去。
穆武想掌兵的确已经很久了,从前或许是少年人的热望,后来见了废太子周瞻之事、更觉兵权重要。只是若在建业城中弄兵,没有皇帝的命令,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一直请求往前线去,也是为了兵权,就算朝廷不给他兵马,但眼前现成的例子——如穆明珠,在扬州不也自己招揽了一批兵马吗?这不是什么难事儿。穆武缺少一个离开建业城的合适理由。他也筹谋许久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理由是穆明珠递给他的。
穆武面色阴沉,盯着穆明珠的独眼中精光闪烁不定,在于城外挑起事端坏了这趟行程、和借着机会出建业掌兵权之间权衡片刻,最终重重哼了一声,道:“给我换上好的马车。”
他选择了后者。
穆明珠面色不改,道:“自然。”便命底下人给穆武备马车。
柳耀应召前来时,正撞上穆武带着他那三五百扈从气势汹汹散去。
她原本总是冷面直行,目不斜视,但因昨夜秘密为公主殿下撞破,不知为何便觉心虚气短,在这些陌生人面前也失去了从前的底气,不由自主便塌肩缩胸——哪怕她掩盖秘密的布料如从前每一日一样绷紧缠绕。
“殿下,”柳耀登上了公主殿下所在的马车,垂着眼睛不敢看人,在车帘内跪伏下来,颤声道:“下官……”她有许多的恐惧与担心,一时却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公主殿下会如何发落她。
“说说吧。”穆明珠并没有第一时间安抚她,而是斜靠在车厢一角,低头看着她,淡声道:“柳姑娘是如何成了柳监理——又或者,你连这姓氏都是假的?”
柳耀也想到必然要交待前情,此时伏地低声道:“下官的确姓柳,光华这字是我自己取的,耀这个名却是我那双生子哥哥的。”她便把幼时事情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