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柳猛已经被送到了南郡,穆明珠明日就去襄阳,却是什么意思?是要柳猛也押往襄阳,还是说……今日之内便要了结此事?
周泰心中一寒,又觉太过骇然,断不至于如此,见穆明珠坐在上首喝茶不语,强笑道:“荆州各郡风光都好,姑母往襄阳城去也好……”他顿了顿,生硬地转换话题道:“实不相瞒,侄儿此来乃是为了岳丈柳老爷子之案……”
穆明珠眼皮不抬,淡声道:“长辈的事情,小儿辈便不要插言了。”她虽然比周泰、周安年岁还小,但辈分却高,实权在手,摆出“姑母”的架子来,立时便堵住了周泰底下的话,“若有什么,要兄长来同本殿说。”她说着,搁下了手中茶盏。
樱红适时上前一步,欠身对周泰与周安道:“请吧。”
周泰为英王世子,自记事起不曾离开荆州地界,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端茶送客”,面上一阵青红,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跟着樱红往外走。
周安则机变些,笑道:“等姑母几时得空,侄儿往襄阳去拜会您。”他是跟着来凑数的,要死的也不是他的岳丈,自然一身轻松。
周泰听到周安的笑语,不禁回头暗暗瞪了他一眼。
穆明珠冷眼看着这一对兄弟离开,问回来的樱红,道:“还要见几个人?”
樱红一一道来,都是荆州有头有脸之人,如此集中来拜会她,多半都是为了给柳家家主柳猛求情。
穆明珠来者不拒,却都是见了之后,观察完对方之后,便端茶送客,直到晌午时分,对这些不顾风险来“救”柳猛的名士高官才算是一一见过了。
“还有谁?”穆明珠略有些倦怠,揉着发酸的手臂——一时游猎爽了,隔日肌肉却酸痛。
“只有蔡刺史了。”
一时荆州刺史蔡贞缓缓入内,手中还持着一根乌木的拐杖,走动时格外老迈病弱的模样。他见礼之后,在穆明珠对面坐下来,开门见山,叹道:“老臣并不想走这一趟,只是那柳大郎君求到门上来。老臣念着与子禽(柳猛字)几十年前的旧交情,不得不腆着老脸来见殿下……”他毕竟是为官几十年之人,很清楚形势,一上来先示以老弱之态,又直接挑明了来意,应该说是今日穆明珠见过的人中,最不讨厌的一个。
穆明珠神色冷静,没有流露一丝不耐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蔡贞叹了口气,看着穆明珠,低声恳切道:“不管怎么说,世宗时候,子禽(柳猛字)作为南下雍州的大世家,在抚定流民、与朝廷合作一事上,是立过大功的。”他苍老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伤感,又道:“陛下新政,殿下行事,老臣无不支持。只是子禽一案,若是世宗尚在……”他忍不住湿润了眼眶,哽咽道:“至少会放他一条性命。”
穆明珠对于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先皇父亲,其实没有什么感情。
但是人都有同情心,蔡贞真切的悲声一出,竟叫穆明珠心中也一阵发酸。
“蔡大人所说的,本殿毫不怀疑。”穆明珠低声道:“先父皇生性温和宽宏,若是他在,念及柳猛昔日功劳,又有君臣旧情,一定会放柳猛一条生路。”
蔡贞心中一松,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看向对面四公主那张过份年轻的脸。
穆明珠冷静又道:“朝廷新政,土断之法,隐匿者杀无赦的严令——每一项,底下做事的人都已经在四郡宣讲了许多次,就是乡间不通文字的百姓也至少听过三次。那柳猛身为四郡世家之首的家主,又如何不清楚其中利害?不过是仗着他根基深厚,蔑视朝廷的决心。今日饶过他,明日又如何行新政?”
蔡贞听出意思来了,低声道:“是——他罪该万死,只是功过相抵,留他一条性命……”只要人能活下来,一切都好说。
“您一直说那柳猛几十年前曾为雍州的太平立下大功。”穆明珠语气仍旧是温和有礼的,可正是这种温和有礼,越发衬得她话中的意思冷酷肃杀,“如今何妨以他一死,为几十年后雍州的太平再立一功?”
蔡贞心中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乌木拐杖,他愕然抬头,看向已经起身的四公主。
穆明珠神色淡淡,低头理着袖口,口中道:“您既是那柳猛旧友,本殿可以法外通融,要他行刑前与您见上一面。蔡大人可以转告他,他的下场,既是罪当以死,亦是功在千秋。”
蔡贞虚撑着拐杖站起身来,愕然道:“行刑?”
穆明珠勾了勾唇角,道:“倒是忘了告诉您——本殿‘斩立决’的手书已经送出去了,柳猛的死刑,不必再等来年秋决,就在今日。”
蔡贞只觉耳中“嗡”的一声,身子一歪,好险抓着拐杖立住了。
他现在是真的需要拐杖了。
柳家家主一案,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引得军中、朝中议论纷纷,各处都写信送到穆明珠案上,或威逼,或利诱,或动之以情。柳家迸发了全部的能量,想要留住家主一命,却终归是一场徒劳。
傍晚行刑处,穆明珠亲自坐在监斩台,亲自验过柳猛正身。
刑场外,柳大郎君与英王世子周泰等人的哭喊声震天。
穆明珠却似不曾听闻。
林然轻声道:“可要派兵驱逐他们?”
穆明珠轻轻摇头,道:“见亲人临刑,他们哭也是人之常情。”
柳猛双手被缚,身着囚衣,被推到穆明珠面前来。
他打量着穆明珠,穆明珠也打量着他。
这是个清瘦的老头,哪怕是死刑就在眼前,胡子仍是修饰整洁的,只看体型,便知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与那等脑满肥肠的富贵之人不同。
柳猛盯着穆明珠。他万万没想到,这道即将夺走他性命的判决,如此冷酷霸道,竟是出自这样花朵般娇艳的小公主之手。
穆明珠任由他打量,轻声道:“若在平时,隐匿区区十个人,断然杀不得你一个大世家的家主。只是非常之时,律令也要严酷许多,你撞上来了,怪不得旁人。”她语气很温和,“正如本殿要蔡刺史给你传的话,你这一死,既是依律当死,亦是功在千秋。本殿向你保证,祸不及妻儿子孙——只要他们不作恶,便如寻常世家的子弟一样。”
柳猛更是不曾料想到,这位公主殿下有如此一番话送他。
他仍旧盯着穆明珠,却是道:“我自己的儿孙,自己清楚。为了他们好,殿下还是不要对他们一视同仁,约束限制着他们,才不会让他们闹出更大的祸事来。”
穆明珠听了他这一番话,叹了口气,道:“我现下知道为何那么多人要救你了。”固然是出于阵营势力,可多多少少也有出于情谊人品的。
“可惜,”穆明珠低头在验明正身的文书上批字,淡声道:“我现下要送你去死了。”
柳猛淡然道:“死当其时。”
穆明珠递出文书去,最后看他一眼,勉强勾了勾嘴角,道:“到了下面,别讲庞老爷子坏话了。”
刽子手的刀很快,刀面映着如血的斜阳,划过了柳猛垂下的脖颈。
血喷了出来。
柳大郎君等人的哭声骤然大作,他们冲上来,带着仆从等去为柳老爷子收殓尸首。
穆明珠站起身来,按着监斩台的桌面,低头许久不动,半响才缓缓走下来,往早已等候在外,要迎她去襄阳的马车走去,只是脚步分外沉重些。
她从前杀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哪怕不从法律层面上来讲,譬如那扬州崔道成、和尚净空等人,也是叫她厌恶唾弃的。
如今这柳家家主柳猛,乃是她下令斩杀的人中,第一个不讨厌的。
她只是与这柳猛一面之缘,杀之便忍不住会感到遗憾;更不用想那些与他相交多年的人。又或者,如果今日犯事的人,不是柳猛而是与她私交颇好之人,她依然要下达斩立决的命令,心中又该是何等滋味?又或者,届时她还能下达这斩立决的命令吗?
穆明珠用力闭了闭眼睛,认识到这样艰难的抉择,正是掌权者每日必须做出的。她把思绪从柳猛身上挪开,转而想到随着柳家家主伏诛,将会对新政带来多么大的推动力,原本沉重缓慢的脚步终于迅捷轻快起来。
当柳大郎君柳鲁与英王世子周泰等人收拾好柳老爷子的尸首,穆明珠的车队已离开荆州州府南郡、前往雍州四郡之一的襄阳。
而穆明珠所料不错,随着柳猛伏诛的消息在雍州传开,四郡核实户籍人口土地等工作有了极大的提升。
王长寿等人发来的汇报信件中,几乎可以说是难掩喜悦之情。
四郡不但是新统计之处工作开展顺利,原本已经统计过的小片区域,又不断有底下人主动报错,增加人口与土地。他们见当地世家之首、曾在中枢为侍郎的柳老爷子,只因为隐瞒了十个人的户口,出动了那么多关系营救,最终还落了个身首异处,哪里能不胆寒?许多胆子稍微小点的士族大户,忙都主动配合新政了。
于是雍州四郡,登记在朝廷户籍之中的人口不断增多,土地也不断增多。
虽然不管什么情况下,必然还有胆大不怕死的,依旧隐瞒了人口土地,但要想完全清查,朝廷囿于人力等原因,也是不可能的。
短短半个月之间,四郡统计上来的人口数,已经比之前的二十万翻倍,而且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
而穆明珠果决斩杀柳猛之后,在好的方面之外,坏的后果也正在开始展现。
建业城中忽然起了流言,说穆明珠与梁国人有所勾连。
这流言如无根的浮萍,不知从何而起,原本以为会如同大多数流言一样,不过多少时日便自己消散,可是这则流言却愈演愈烈,渐渐好似要燃烧成一团大火,灼伤穆明珠。
这流言传得奇怪,甚至有几分像是熟知穆明珠的人传播开来的——因为竟然有几分真实。
因为那流言说,穆明珠在扬州城中曾经买下了一个貌美的鲜卑奴,那鲜卑奴正是梁国的小皇子拓跋长日。
至于底下的分支,则有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穆明珠与那拓跋长日一见钟情,竟然在扬州城中暗结珠胎,不敢回来见皇帝,所以才在扬州迟迟不归,最终闹到动了兵。有的说穆明珠已经诞下一子,给那拓跋长日带回了梁国,如今穆明珠里通外国,正是为了给她的孩子夺得大位。还有的说穆明珠主动献出雍州实土化的政策,又请前往雍州,也是为了与那拓跋长日相见方便。
这流言必然在建业城中传得很厉害,因为连稳重低调如萧负雪,竟也写了一封信来,要她切切留意,详述万事,剖白于陛下。
言下之意,仿佛皇帝竟然信了那流言几分。
若是旁人这么说来,穆明珠自然是一声嗤笑。可萧负雪绝不是随口胡诌的人,他之所以会这么说,一定是从皇帝日常的态度中看出了什么。
襄阳城临时居住的园林中,穆明珠独坐书房西窗下,轻轻折起萧负雪所写的这封信,蹙眉思索流言之起。
她得罪过的人不少,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也不少。
若说最近恨她的,柳家当然算一个。而且从当初营救柳猛的架势来看,柳家也完全有发动这等流言的能量。
只是母皇为什么会信呢?
又或者说,母皇为什么会表现出相信这流言的态度呢?
穆明珠手指压着信上折痕,起身行至窗前,低头看向自己在窗外的影子,忽然心中一惊——因她目之所及,看到的乃是两个人的影子。
一个临窗而立的是她,还有一个倒吊在窗外的陌生人!
穆明珠心中一惊,假作随意退开一步,往书架旁走去,正待摸出藏于匣中的匕首,忽然听到背后窗棂一声轻响,那人的影子已经落在她脚步——他已入了书房!
穆明珠仍旧背对着那人,手指看似随意摸索在书架上,停到藏着匕首的匣子旁,低声道:“不知侠士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她不曾转过去看那人的脸,乃是给彼此留下退步的余地。
谁知那人一开口,却是轻声歉然道:“是我。”
穆明珠微微一愣。
“殿下。”
这二字一出,穆明珠再无怀疑,回过身来,却见来的人正是齐云。
少年一袭黑色紧身的衣衫,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与穆明珠灼灼的目光下,好似无处躲藏一般,垂下头来,低声道:“惊扰了殿下,对不住。”
穆明珠既喜且惊且怒,问道:“你如何能进来?旁人也能进来么?”又道:“你如何能来?陛下知道吗?”再问:“你几时来的?”她连发追问之下,还记得压低了声音,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拉住了齐云冰冷的手。
齐云轻声一一答道:“只我能进来。我已在外面留意了三日,又熟悉宫中扈从布防,这才找到机会进来。”又道:“陛下知道,是派我来办差的。”
他顿了顿,原本冻得发麻的手,在穆明珠手中渐渐暖和过来,犹豫一瞬,轻声又道:“我来那日,殿下正与荆州邓都督于南郡北山游猎。”他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面上有种极力要克制的不自在。
穆明珠听了他前面两答,放下心来,却已忍耐不得,上前一步,凑到他散着雪水冷香的面颊上,啄吻了一记,眉开眼笑望着他,直望到他红着脸也笑起来。
第144章
“你能在这里留多久?”穆明珠轻声问道:“不会是过了今晚就走吧?”
齐云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不会。”又道:“待到陛下有召,臣才会走。”
穆明珠隐约明白了什么。
“殿下?”樱红的声音从外间门边传来,“可是有吩咐?”
自数月前开始,樱红奉穆明珠之命,在穆明珠忙于政务时,不必在屋内守着,而是在外间读书学习。
此时齐云骤然出现在书房中,穆明珠与他拉着手说话,两人虽然都压着声音,但还是有些许响动,给樱红察觉了。
“无事。”穆明珠扬声道,望着脸红的少年,眼珠一转,道:“取一套婢女的衣裳来,要比秦无天还高大些的——还有面巾。”
这命令虽然奇怪,但樱红没有质疑,虽不知公主殿下这是来的哪一出,仍是笑应了去安排。
樱红脚步声一去,整套书房中立时又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