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穆桢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淡声道:“我告诉过她的。”
现放着世宗所出的亲子数名尚在,她却要以外姓女儿的身份继承皇位,朝臣与宗亲岂能答应?
太上皇穆桢长叹一声,情知大乱已起,再难阻拦。
新君继位后,第一次离开皇宫,却是前往了南山书院,并一次性带回了学生百人。
对于“病休”的官员,穆明珠的处理方法很简单,若是主官病休,那么副官中资历最老的自动提升,而底下的人也依次晋升,如此腾挪之下,原本空出的近四十个要臣位置,便成了近四十个次要的、辅助的小官位置——而这些位置,由她从南山书院带回的学生,或两人一组、或三人一组,顶替上来。以三个月为观察期,一组中表现最优异、适应最快的,将会在第四个月拿到朝廷授予的正式官职。
而原本“病休”的众官员,他们手中的官印,乃至于重要的账簿、文书,都由黑刀卫亲自登门取回。
这条政令一下,“病休”的官员立时便好了一半,然而他们的位置已经为副官或底下的官员顶替,所以只好咬着牙又病下去。
几家欢喜几家愁,对于病休官员来说釜底抽薪的一计,对于南山书院的学生来说却是改变人生的大喜事。
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些拼尽全力从地方上考入南山书院的寒门子弟,在结业后要面对的乃是无官可做的窘境。朝中的官员任免越来越为世家所把持,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如果不能做到同期第一、第二,几乎不可能在朝中留下,少数幸运的能被分到地方上做个县令,绝大多数却只能离开建业、在地方上做个吏员。若不是这样严峻的“就业”形式,也不会有汪年、赵西那等为了留下,不惜设计同窗柳耀,妄图以此讨好穆明珠,求得一官半职的学生。
这一批百名学生,都觉振奋,对新君的拥立之情,达到了巅峰。
再不是牛乃棠口中说的,书院里“有三人”支持穆明珠。
有得必有失。
穆明珠一次性给了百名寒门学子出路,却难免要给书院中的世家子弟私下贬斥。好在这些寒门学子得到的机会,只是朝中一些微末的副职、小官,并不在世家大族子弟眼中。而真正重要的职位,哪怕是底下的副官顶替了上去——原来的副官不也还是世家的人吗?
这件事情在书院世家子弟中引起的讨论,远不及另一则议题——谢太傅究竟去了哪里?
距离宫变已经过去了七日,就连远在潼州的毅王都已经起兵,可是却仍旧不闻谢太傅谢钧的消息。
据说西府兵已经在谢钦的带领下,登船准备进发建业,然而这几日下来,沿途也始终未见水军,不免叫人生疑。
不但世家的人在寻找谢钧,穆明珠其实也一直秘密派人在找寻谢钧。
然而断头崖下水流湍急,沿途野山高耸,要从莽莽榛榛的大山中找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宛如大海捞针。
穆明珠清楚自己那夜射出的一箭用了全力。
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坠崖落水,谢钧当真还能活下来吗?
又或者他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正等着发动最后的攻击。
每当想到这里,穆明珠便会露出淡淡的笑容,他若是躲着不出来便罢了,若是敢出来,这次给他蛇头都拧掉!
在这之中,最重要的僧人传政有条不紊进行开来。
穆明珠停止了太上皇的新政,却要推行更激进的政策,核心政策只有一条,那就是免除原本的人丁税,只按照耕地来收税——不管是士族还是平民,都是一样收税。废止侨居士族的各种免税优待,这是在雍州实土化的过程早就实践过的。如今不过是把对象扩大到了全部士族。
虚云在王长寿的陪同下,带领一千僧侣前往雍州,传达新政;而原本在雍州的秦三,此人原本是扬州城外野山的土匪,跟着秦无天来到了穆明珠身边,后来留在雍州,现下则回到扬州,辅佐静念带领八百僧侣在扬州传达新政。王长寿与秦三,是兵力的保障。而虚云与静念等僧人,则是直抵百姓心中的软刀。
余下的一千多名僧侣,则按照出身地所在,百人一组,前往不同的州,也各自搭配了南山书院的寒门学生。
这样的政令,势必会引起世家的强烈反对。
不久之后,也许便会有地方上大族绞杀僧人的消息传回来。
穆明珠虽然在建业城中能维持局面,但却还没有能力将兵力投射在大周全境,这些出行传政的僧人,虽然是回到他们的故土,却并不比原本远赴万里取真经更安全。
“朕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济慈寺禅院内,穆明珠站在屋檐下,面前是一堵被木板钉起的门。
“陛下为苍生,僧众亦是为众生。”怀空大师的声音缓缓响起,犹如暮春时节的一股暖风。
穆明珠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看着门上钉着的木板,忽然问道:“据说朕出建业那一日,太上皇曾来见过大师?”
那日她被封为秦王,却要领着众僧侣万里而去。
怀空大师的声音在禅房内轻轻响起,道:“确有此事。”
穆明珠足尖已经半转,似乎要走,却又停下,低头望着自己的足尖出神一瞬,问道:“那日太上皇与大师谈了什么佛法?”
怀空大师低声道:“那日太上皇不能心安,贫僧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太上皇曰‘此心非心,是名为心’。”
穆明珠睫毛微眨,道:“太上皇因何不能心安?”
怀空大师隔窗低声道:“太上皇心念陛下即将远行万里,曾语陛下太过年轻,待磨砺归来后……”
“归来后便如何?”穆明珠追问道。
“太上皇不曾说完,贫僧亦不知。”
穆明珠回过神来,自己也觉方才这番追问没意思。就算问出来又如何?她现下也是信不及了。
“虚云明日便要启程往雍州去了,大师连他也不见一面吗?”
怀空大师道:“贫僧大限已至,多见无益。”
“如此。”穆明珠又看了一眼门窗上的木板,转而道:“当初朕在建业城外,多亏虚云鼎力相助。他说离开济慈寺之前,大师曾叮嘱他,要他路上保护朕。”她没有问怀空大师为什么猜测太上皇会让她去取真经,而是问道:“大师为何对朕如此回护?”
不只是叮嘱虚云保护她,甚至从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便许她从供桌上拿果子吃,看着她总是极慈爱的模样。
小时候她与周眈、周瞻两个哥哥一同来济慈寺,他们可没有这等待遇。
从前她以为也许是大和尚喜欢女孩,现下看来倒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说是因为她聪明伶俐、天生可爱,连穆明珠自己都不信。因为不管是母亲太上皇,还是她的师父萧负雪,都明白无误让她接收到这个信息——哪怕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也跟可爱没有任何关系。
至少他们都不曾爱她。
为什么偏偏是怀空大师?
这次怀空大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声道:“陛下与太上皇关于新政的争执,贫僧也略知一二。”
这显然是太上皇向他倾诉过的。
“贫僧以为,回护陛下,便是回护众生。”他最终道,声音仍旧很低,却每个字都充满力量,直抵穆明珠心中。
她眨了眨发酸的眼睛,轻声道:“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陛下请讲。”
穆明珠隔窗望着怀空的身影,轻声道:“是每个人与大师论佛的对话,大师都铭记于心吗?”
透过木板的间隙,隔着窗纸,穆明珠分明看到怀空身影一动又定住了。
他保持着定住的姿势,一直到穆明珠离开都没有回答。
穆明珠缓步走出了禅院,吩咐道:“拆了门上的木条,请大师出来晒晒太阳。把朕的话告诉他,大限远未至。”
怀空静坐在禅房内,闭目听着门外扈从尽量轻声地拆卸着木板,不禁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
果真是母女,不管外面看着多么不同,骨子里总是有那么一分血脉之同。
第206章
初夏,王长寿领兵三千,陪同虚云来到了雍州。
暂代刺史之职的虞岱拄拐相迎,静玉与丁氏校尉等都在侧。
虞岱虽然身体残损,但精神却极好,笑对王长寿道:“好!王都尉这一次从龙之功,连我日后都要仰仗大人了!”
王长寿笑道:“虞先生快别捉弄末将了。”便跟在虞岱身后入内。
虽然相见之时,众人有说有笑,但在书房中坐下来后,气氛还是有些沉凝。
毕竟他们奉君命,要在雍州做的事情可不容易。
虞岱早已经接了皇帝的密旨,坐定后一开口说的便是正事,道:“咱们手里虽然有兵,但若是与当地世家大族硬杠,最终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反倒是要给藩王得利。所以咱们行皇命,一定得借势。”
王长寿忙问道:“势从何来?”
虞岱道:“新野东城郊有一块田地,有千顷之多。这块田地原是周边五个小村子的百姓在耕种,不巧给大族范氏看中了。范家原本已有良田三千顷,若再得了这一片地,便可连成巨大的庄园,因此打定了主意要侵夺这片土地。范氏伙同乡中三老,巧立名目,要这些村民中领头之人欠下巨额的债,不得不把地赔给范家。余下的村民,范家也不愿以银钱买地,只与他们交换,确实要拿北边的沙地换人家这中等的田地。村民们哪里能同意?上个月在田头,五百村民与范家的家仆已经械斗了一回,**三个,伤者几十人。这事儿刚报到我案上来。被范家欺压的这五百村民,其愤怒勇决之气可用。”
大事要从小处做起。
这五百村民,定然会是陛下新政的最佳拥护者。
王长寿眼睛亮了,道:“先生所言极是。”他看向虚云,道:“末将明日送高僧往新野郡去,如何?”
虚云颔首应允。他所要的做的,便是带着众僧侣,将穆明珠为百姓好的政令,切实要百姓知晓。
在穆明珠的新政正在展开的这段时间,藩王之乱彻底爆发。
潼州毅王从边关东进,而豫州武王则在腹地兴风作浪。他们所到之处,多有世家大族送出粮草物资帮助。
而上庸郡军中,主将黄老将军病故,主事的人成了大军副陶谦。
陶谦当初入北府军,是因为宝华大长公主的举荐。如今宝华大长公主既然承认了穆明珠的皇位,陶谦倒是没有骤然反对。只是他在军中交好的,多是世家出身的将领,譬如从前穆明珠在雍州杀柳猛时,他就曾写信给穆明珠,要她考虑柳氏在军中的影响力。而如今恶果呈现,虽然陶谦没有表态,但军中一部分世家出身的将领却坐不住了,要求出兵保周。
而以白驰为首的平民将领,早前已经得了中郎将齐云的交待,素日与世家将领本就积怨深重,此时更是要对着干,见世家要保周,他们便偏偏要保穆。
毕竟穆明珠做了皇帝,他们的中郎将岂不就是皇后?
正如女子之中有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立场,男子之中也有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立场。
北府军中两派势力便僵持住了。
虽然北府军不至于反穆明珠,但穆明珠现下却也借不到北府军的力。
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山中的岁月却是一成不变。
断头崖顺水而下三十里之外的野山中,一处为巨木掩映的破旧木屋内,谢钧躺在简素的床板上,挪动全身唯一能动的头,看向端着药碗走进来的农妇。
这十几天的接触下,谢钧已经全然掌握了这个农妇的身世。
农妇姓徐,家在旁边一座山里,早年给爹娘换到另一个山里的村子里,给人家当媳妇,后来受不住那男人打她,便自己跑了。跑回去之后,男人带了人来,又把她抓回去。徐氏等了两年,终于又找到机会跑了,这次她没有跑回自己娘家了,索性跑出了那座山,跑到了山下的村子里。她一个外来的妇人,在村子里立不住,最初也是给一个猎户做媳妇。后来那猎户上山打猎,大约是出了事儿,再没回来。她就成了寡妇,也没有孩子,也不想再嫁人了,便自己撑着门户,为了生计跑到野山上来采草药卖钱。
徐氏经历了这么多,其实也还不过二十六岁,只是被生活磋磨,面皮发黄,看着竟比谢钧还要老气些。
“趁热喝吧。”徐氏走到床边来,已经很熟练地照顾他,拿木勺舀了汤药送到谢钧口中去。
这一处隐蔽的小木屋,正是她那下落不明的猎户丈夫留下的。
除了徐氏之外,倒是无人知晓。
谢钧自己也精通医理,清醒之后便要徐氏照着他所说去找草药来,然而十几日的汤药吃下去,他仍是只有头能动——哪怕颈后的箭,已经要徐氏拔出了。
他心中不禁开始发慌。
“今日山下的官兵还在吗?”谢钧问道。
徐氏道:“在的,更多了。”
谢钧皱眉,可是他不能再等下去,时机稍纵即逝,他必须要传信给西府兵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