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齐云会低头羞涩一笑。
谁知这次齐云却不按套路出牌,定定望着她,轻声反问道:“是么?”眼神竟有几分犀利。
穆明珠莫名一瞬心虚,她本是哄他开心随口一说,被他一问才回过头去思考。
还……真不是。
十三岁那年,她多了几分少女情思,难免有烦恼闹脾气的时候,有一次她从书房跑掉,爬到韶华宫的屋顶上。
那一次萧负雪曾寻来,向来规矩守礼的人,竟然攀着梯子爬上来,怕她在上面危险,好言好语哄她下来。
最后两人在屋顶看了一场落日。
穆明珠回忆的这一刹那,眼神已经闪躲,输了气势,若要解释,那更是说多错多。
“你看那朵云。”穆明珠明智地转了话题,指向天空,笑道:“像不像一只瞌睡的猫?”
齐云纵容一笑,没有深究,抬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虽然看不出那朵扁长的云如何与一只瞌睡的猫联系起来,仍是柔声道:“果然很像。”
穆明珠高兴起来,又指了几朵云,按照自己的想象乱说一通。
齐云多半会赞同,偶尔会跟她争执几句,最后两人在一朵橘红色的云究竟更像叼着树枝的梅花鹿还是更像大象上面严肃讨论了半盏茶时分,以穆明珠笑倒在齐云怀中作为终结。
穆明珠下巴搁在他膝上,歪头望着天际,忽然道:“我想躺下来。”
齐云轻抚她重又留长的黑发,柔声道:“那便躺下来。”他双腿伸开,膝盖微抬,好让穆明珠枕得更舒服些。
穆明珠便枕在他腿上,仰望着满天的云,云层绵密连成一大片,顺着微风的方向,在缓慢地移动着。她躺着看久了,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缕云,在天际徜徉。
“以后看到云,我就会想起你。”穆明珠轻声道。
在此之前,她曾无数次独自坐在韶华宫的屋顶,仰望夕阳或夜空,思考着那些让一个太年轻的女孩想不通的问题。
与难过相比,寂寞至少是平静的,但与此刻的温暖相比,便不值一提了。
穆明珠收回渺远的视线,落在眼前齐云精致的下颚线上,玩笑道:“我以前自己上来玩的时候,你在哪?怎么不来陪我?”
齐云垂眸凝望着她。
他在的。
只是从前的她不要他的陪伴。
穆明珠对上他的目光,心中竟怦然一动。
分不清究竟是她先迎上去,还是他先俯首,一吻悠长。
落日熔金,屋脊上的吻兽无言,天地之间安静到刚刚好。
看过了夕阳,穆明珠还想看月亮。
齐云没有说什么风寒露重,也不曾劝她离开,只是去而复返,取了薄毯与酒菜来。
月上中天,穆明珠在齐云怀中,盖着薄毯,与他共饮一盏酒。
情话已诉,两人还有帝王与大将的责任在。
齐云搂着她,低声道:“济慈寺的武僧已经很成样子,操练之法臣已尽数告知林然。”
“嗯。”穆明珠轻声应。
齐云又道:“黑刀卫内部已肃清,一切事宜秦威也都了解。陛下若有要事,可安排秦威去做,他是忠心的。”
在雍州的时候,秦威也已经投诚于穆明珠。
穆明珠又应了一声。
齐云沉默下来。
穆明珠在宫门外迎接齐云的那日,便知道两人迟早还要分别。梁国虎视眈眈,齐云为左将军,不能久离北府军。若不是还要他整改宿卫与建业城守兵,从大局出发,他应该长留于北府军中。他做事认真又高效,不过半年之间,非但宿卫与守城兵马都已按新规整改,连临时增加的操练武僧一事也已办妥。底子已经打好,剩下的事情便可以交由底下的林然等人去做。而他也该出发,去往军中。
如今只等她一纸诏令了。
穆明珠饮尽壶中酒,身上热涌,掀了薄毯,摇摇晃晃在屋脊上站起来。
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跌落,因为有齐云在侧。
果然齐云随之起身,颇为紧张地扶住她。
穆明珠已有三分醉意,嘻嘻一笑,凑上来道:“左将军差事办得这样好,要什么奖赏?”
“什么奖赏都可以要么?”齐云揽住了她的腰。
穆明珠贴到他身前来,笑道:“自然。”
齐云抚着她嫣红微烫的脸颊,俯身凝视着她,认真道:“臣不在的时候……”
穆明珠醉眼迷离望着他。
齐云喉结微动,心中翻涌着的话却不能吐露:陛下莫要对旁人……太好。
皇恩深重如醇酒,他不过得其一盏,便难以自拔,遑论他人?
“臣不在的时候……”齐云咽下翻涌情思,他如何能限制陛下所为?
他最终只是低低问道:“陛下还会记得看云吗?”
第229章
永平二年秋,建业城中晨光熹微,随着皇帝穆明珠睁眼醒来,整个小殿、乃至于朝廷、帝国,都开始苏醒运作。
登基两年之后,大周皇帝穆明珠率领整个国家在梁国猛烈的攻击下存活下来,又挫败诚王等反叛的阴谋,税政改革与军队整肃双管齐下,其在大周境内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
而她尚未满十九岁,若是男子,还未加冠。
可见上苍造人,等等不一,帝王果真乃天之子耶?
今日朝会,大鸿胪高廉奏事,说的却是逃到乌桓的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不久前为梁国大军所杀之事,原本袭扰梁国的乌桓部众也随之溃逃。
在内政应接不暇的朝会上,这一则与梁国边陲有关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虽然有心人已经担心起梁国下一步的动向。
穆明珠早在朝会之前,已经从孟非白处得到了消息。
以拓跋长日的能力,和他所能借用的兵力,能背靠乌桓与梁国周旋这么许久,已是殊为不易。
在国家政权的争夺中,个人是微小的,不管拓跋长日多么英俊貌美,当他输掉棋局,便只能化为泥土,无人为之惋惜。
如今拓跋长日兵败被杀,梁国皇帝拓跋弘毅面前便再无阻拦,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到内政上来,而后凝聚力量,再图南下。
正如她当下在做的事情。
穆明珠将孟非白送来的信锁入密匣之中,接下来就要看国内的变革,究竟大周与梁国谁更彻底、更有力了。
梁国国都,皇宫之中,皇帝拓跋弘毅密见重臣。
虽然歼灭了拓跋长日这股叛乱的势力,皇帝拓跋弘毅却全无欣喜之色。
他是个颇为深沉的中年人,有超出年龄的法令纹,沉默盯着臣下的时候,仿佛阴鸷的鹰隼。
“为此竖子,误朕大计!”拓跋弘毅重重一拳,砸落在拓跋长日的讣告上。
拓跋长日在乌桓在三年,打乱了拓跋弘毅原本的计划。虽然拓跋长日在乌桓的兵力,与梁国大军比起来,甚至不到十分之一,但为了平叛,梁国却需要不断付出兵力与粮草。如果不是拓跋长日在乌桓生乱,这三年时间梁国的国库不知能丰盈多少。
可以说拓跋长日之乱,拖住了拓跋弘毅集权南下的脚步。
拓跋弘毅积威深重,此时发怒,连对面的宰相拓跋友也心中惧怕。
拓跋友乃是皇帝名义上的表叔,虽然辈分年纪都长于皇帝,但个性温和无争,也因此才能在皇帝身边留下来。
不管拓跋弘毅怎么推行各族融合的政策,但在如今的梁国朝堂之上,重臣多半还是鲜卑出身。
拓跋弘毅发怒不过一瞬,很快便自己平静下来,转头看向宰相拓跋友,问道:“周国有什么消息?”
拓跋友一一道来,“周国境内各州都是劝课农桑,一力推行永平新政。原本西府兵谢氏在陈郡似欲生事,后来周国朝廷的人下来,跟陈郡周边的大世家细谈,又出了另一个办法,要他们拿超过五千倾的田地,给朝廷统一分租,每年只收一成所得。如此一来,陈郡周边原本要联合动手的几大世家都泄了气。谢氏虽有西府兵,但到底独木难支,谢氏内部也有分歧。最终谢氏原本的计划便不了了之了。”
拓跋弘毅皱眉听着。
“还有是周国皇帝委任的新水师都督邓玦,常于南北水系上操练水师,又有周国朝廷给他的财政支持,据说革新了船舶。另外周国朝廷的财务支出中,有一块不明晰的,从购置所得中分析,这笔钱款似乎是用去养马了。”
拓跋弘毅慢慢道:“水师、战马、农桑。”
周国皇帝的志向不小。
宰相拓跋友担忧道:“周国北上之心,一直不死。咱们的骑兵强悍,虽然能南下,却不能渡江,总是斩草不能除根。除非是兴造船只,想办法从水路南下。”
正如周国警惕梁国南下一样,梁国也警惕于周国北上。
而梁国想要彻底剿灭周国,必须要有船、有水师。只是梁国造船的技术远不如周国,水师更几乎是从零开始,仓促之间如何能成?
宰相拓跋友的担忧不无道理。
皇帝拓跋弘毅却显得镇定许多。
周国的水师都督邓玦乃是梁国奸细,这个事实除了皇帝自己知道,便只有中间传信的那个雍州柳鲁知晓。
原本赵太后埋在周国的钉子,都被一枚枚起出来了。
现在他手中所剩的最后一柄利刃,便是邓玦。
宦官在殿门外小心探头。
拓跋弘毅看在眼中,招手示意他上前来,“何事?”
那宦官小心翼翼道:“是贺兰贵妃宫中来人,说是大皇子病了,一面去请太医,一面来报给陛下。”
前朝议事之处,贺兰贵妃的人却寻常而来,足见其恩宠之胜。
梁国二十多个部族,除了拓跋氏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部族能比过独孤氏的势力。
拓跋弘毅当初为了扳倒太后的势力,借助了皇后独孤氏的部族。如今为了压制过度膨胀的后族势力,拓跋弘毅又扶持了贺兰部的女儿为贵妃。只是贺兰部比不得独孤部,要想能压得住,还得拓跋弘毅从中安排。他对贺兰氏恩宠有加,贺兰氏又诞下了大皇子,宫中前朝才算是与独孤氏旗鼓相当了。只是这位贵妃贺兰氏,并不是沉稳有度的老臣,她年少入宫,又恩宠无极,自然便娇惯异常,今日想要星星,明日又想要月亮。拓跋弘毅只是要用她,并不曾爱她,自然也不会有闲情逸致教她。他本就是要贺兰氏闹的,又怎会去规劝她?
如此一来二去,贵妃贺兰氏的确是风头无两,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帝王心尖宠了。
拓跋弘毅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他虽然可以不理会贺兰氏,但大皇子却是重要的。若是大皇子有所闪失,贺兰部在前朝的支持会大减,更无力与独孤部相抗衡。
拓跋弘毅处理完手头政务,便往贺兰贵妃所在的宫殿而来。
贺兰贵妃所居的宫室,真是霞光艳艳、瑞气腾腾,距离皇帝的寝宫又近,地方既大且华丽。
只是宫中的人不怎么快活。
贺兰贵妃坐在妆镜前,长发迤逦拖在地上,也无暇顾及,珠宝首饰散落一地,珍珠滚在裙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