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论起来,自从永平二年齐云镇守上庸,两人便聚少离多,半年一载才能借着齐云入建业叙职的机会,小团圆半旬。
去岁大战开始之后,两人虽时有密信往来,但真正见面却还是第一次。
眼见门帘挑起,齐云便要进来。
穆明珠扫了一眼帐内,却觉自己案上过份凌乱。虽然每日都有宫人入内收拾,但她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案上奏章、信件、舆图,还有她自己理顺思绪所写的文书,七零八落摆着,角落里还有她吃到一半的点心。她自己每日如此,已经习惯了,此时要给齐云看到,忽然有些不自在,没有上前迎接,反倒是站在桌边理着摊开的奏章文书,同时笑道:“你来的倒是快,我算着总要明日才到呢。”又问他从哪条路来的。
她要齐云前来,一是建平郡、上庸郡与襄阳三方围剿吐谷浑雄大军的作战方案需要商讨,在邓玦带来好消息之前,他们还要做好二手准备——如果建平郡拒绝出兵当如何;二是围剿吐谷浑雄大军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配合孟非白在梁国离间之计的推进程度,挫败吐谷浑雄之后,周国会立刻出兵,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入梁国内部,与梁国周边的柔然、党项等国形成合力。而领兵入梁,底下分路的将军可以是别人,总领的大将军却只有齐云才最让她放心——不管是能力上,还是忠诚度上。
齐云清楚这团聚有多短暂,因此接到密信之后,星夜兼程、催马疾行,提前一夜赶到,却是丝毫不觉疲累。
他入内望见穆明珠的笑脸,忍不住也柔和了神色,却并不自知。
齐云上前行礼,又答穆明珠所问。
两人在桌边相对而立,互相看着。
穆明珠笑道:“你傻笑什么?”她一开口,才察觉自己鼓起的面颊、上挑的嘴角,原来她也在傻笑。
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在血与火的磨炼下,正需要这样有情人含笑相望的瞬间,让人意识到生命的宝贵美好。
烛火映着两人依偎的影子,随风在帐上摇曳。
与周国皇帝的一室温馨不同,梁国皇帝却处在一室杀机之中。
贵妃贺兰氏认清自己的处境之后,下定决心,密令戚公公协助行事。
在那之前,贺兰氏借着生病的原因,派宫人去求肯皇帝,让她的家人入宫见一面。
拓跋弘毅答允了。在他,这权当是给贺兰氏死前的恩典。
贺兰氏的长兄前来。
贺兰氏的母亲早在她入宫之前便病故了,否则她也不至于在宫中走这样多的弯路、至如今才看清皇帝的真面目。
贺兰氏躺在病榻上,看应召前来的长兄。
这些年来,随着她做了贵妃,又诞下皇长子,家中父兄的官是越来越大了,手底下的兵也越来越多,原本以为他们一族便这样往顶峰走去,谁知道随着皇后独孤氏之死,这一切戛然而止。独孤氏死后半年,贺兰氏终于认清事实,皇后死前的话并不是因为恨她,皇后说的都是真话。
她的长兄跟记忆中的样子很不同了。
这些年来贺兰氏在后宫,入宫来见她的家人一般都是兄长的妻子,又或是父亲续弦的妻子。
“娘娘病了,好生歇息。”她的长兄在三步开外,说的话还不如后宫来探望的嫔妃亲热。
贺兰氏原本想要见家人,隐隐是想要请求族中亲人保护的,可是忽然之间,一个念头蹿上来——要杀她这件事,究竟是皇帝一人下令,还是一场合谋?
她手足冰冷,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哥哥,彻底明白过来,真到了极端的情况下,连她的存在,都妨碍族中父兄。
他们其实只要大皇子便足够了。
她发起抖来。
贺兰氏的长兄疑虑,道:“娘娘怎么了?可是高烧了?”便上前来要查看。
贺兰氏往角落缩去,警惕地盯着长兄,看着他刻意露出的笑容,却不敢吐露半句自己的计划。也许是她把情况想得太坏,可她不得不如此,一旦她死去,大皇子的下场觉不会好,要么会死在宫斗之中,要么成为父兄的傀儡。等到时机成熟,父兄便会除掉大皇子,换成他们的儿子上位。
那个位置太诱人,叫她只能怀疑一切。
贺兰氏有些神经质地高声喊来侍女与戚公公,背对长兄,道:“你去吧。”
贺兰氏的长兄摸不着头脑,想不出原因来,只当她自幼娇纵、病中又闹脾气,只得依言退下。
好在贺兰氏从前嚣张天真,有一出没一出的事情做得太多了,这事儿报到皇帝拓跋弘毅那里去,并没有引起重视。
毕竟拓跋弘毅现在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而另一边贺兰氏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又对戚公公的话深信不疑,于是看身边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别有用心。长兄像是与皇帝合谋,皇帝像是要杀她,独孤部更是恨不能生食其皮肉。
在这深宫之中,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戚公公了。
她很认同戚公公的分析,皇帝那夜前来乃是要见她最后一面的,只是她突然生病中断了谈话。
戚公公说,按照汉人的说法,就是死刑犯也得吃饱了再上路,哪里能让贵妃吐过之后空着肚子走呢?
贺兰氏认为有道理——因为皇帝正是极爱钻研中原人那套道理的。
她已经进入了一种半疯魔的状态,夜里红着眼睛不能入眠,深怕忽然有人闯进来拖着她去处死。
可是另一半的她,理智尚存,清楚她必须做好准备,在皇帝动手之前,先下手为强,救她自己,也救她的孩子。
贺兰氏连着几日下来,又是生病,又是夜里少眠,整个人很快瘦下去,但眼睛却越发亮起来。
就像是一枝在大风中疯狂燃烧的蜡烛。
第七日,她派宫人去请拓跋弘毅。
贺兰氏命那宫人带了她的一副画像前去,那画像正是她初入宫那年、伴驾游猎,要宫廷画师描摹下来的。
画中她高坐马上,少女之龄,骄矜而又美丽。
拓跋弘毅百事缠身,本不欲前去,见了这画像却是微微一愣,由之想到了他当初与独孤氏的初见,而他没有见独孤氏最后一面,也不曾听到她最后的话语。
其实若论感情,拓跋弘毅与已故的皇后更加深重,此时想起独孤氏,愧疚又起,移情到即将死去的贵妃贺兰氏身上,竟拿了这画像,暂且抛下国事来见。
贺兰氏坐在妆镜前,凝望着镜中那个瘦削的女子,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戚公公为她插上最后一支玉钗。
贺兰氏闭了闭眼睛,听到外面圣驾已到的通报声,调整情绪,再睁开眼睛时,半垂了眼睛,神色变得天真而又乖顺。她知道皇帝曾因为她的骄矜感到新鲜,也因为她稀少的乖顺而大加称赞。
她已经换了鲜亮的舞裙,殿中酒菜早已备好,宫人奏起丝竹。
贺兰氏站起身来,在皇帝走入殿内的时候,旋转起舞往他面前而去,拖了他的手,在他诧异的眼神中垂眸一笑,道:“那日陛下前来,却被妾病体扰了兴致。妾今日以舞抵罪,还望陛下宽恕。”
她跳的舞,正是当初在府中被皇帝一眼看中时所跳的。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吸引了皇帝的并不是她的舞姿,而是她的部族身份。
拓跋弘毅被她拉着,在案前坐下来,望着起舞的贵妃,一时有些恍惚,想到这样的舞姿今后再不得见,也有些怅然。
他边欣赏歌舞,边慢慢饮酒。
他喝的酒,乃是经过身边试毒的宫人尝过的,这是他在赵太后时期养成的好习惯了。
一舞毕,贺兰氏额上冒汗、衣衫单薄,一阵香风刮到皇帝身边来,嗔怪道:“陛下只管自己喝酒,妾却是热坏了……”她有鲜卑女子的豪爽,随手拎起案几上原本摆着的酒壶来,自己吞了满满一大口,抬眸看向拓跋弘毅,忽然狡黠一笑,凑上来堵住了皇帝的嘴。
拓跋弘毅已有小半年不入后宫,方才观舞已经勾起了兴致,此时温香软玉在怀,作为男人便迷瞪了片刻,不等反应过来,已饮尽了贺兰氏渡来的酒,只觉辛辣之中犹有贺兰氏唇上的口脂香。
第244章
吻到深处,贺兰氏主动牵着拓跋弘毅的衣领往内室走去。
这种情况下,拓跋弘毅无暇去思考。
外面的灯烛暗了,宫人都退出去,只戚公公守在门边。
颠鸾倒凤,亦不过片刻,当身体得到了满足,拓跋弘毅的理智便夺回了掌控权。
一想到躺在他身边的,这个温香软玉的女人,不日便将在他的授意下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饶是拓跋弘毅这样的人也汗**倒立。
他坐起身来,穿衣欲走,想着贺兰氏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今夜回去之后,便让宫人送毒酒于她。
贺兰氏一直在紧张等待毒发,此时见他起身要走,不禁大为焦急,忙也坐起身来,从后面抱住他,柔声道:“陛下今夜还要往哪里去?”
拓跋弘毅却没了方才的兴致,有些恼恨自己竟跟贺兰氏同床,冷声道:“朕还有国事要处理。”
贺兰氏正在焦急,却听拓跋弘毅“嘶”的一声,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陛下怎么了?”贺兰氏一愣,凑过去看他的脸。
拓跋弘毅因为疼痛,面容紧皱,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兰氏一颗心乱跳,想要叫戚公公进来,又怕拓跋弘毅并不是毒发。
拓跋弘毅终于透过气来,却无力高声说话,因为疼痛虚弱道:“传医官……”他感到腹中这疼痛不同寻常,从赵太后手中练出来的机警,让他意识到了什么,忍着剧痛往门口走去,同时张嘴要唤宫人入内。
贺兰氏在旁眼明手快,立时双手合拢,捂住了拓跋弘毅的嘴。
拓跋弘毅睁大眼睛瞪着她,拼命要甩开她。若非疼痛让他恍惚,贺兰氏岂是他的对手?
他意识到贺兰氏的险恶用心,心中又急又气还有深切的惧怕,通往门外的路不过五六步,他却像是永远都到不了了。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绝望过。
忽然内室的门轻开一道缝,有人闪身入内。
拓跋弘毅此时已经视物模糊。
来人正是戚公公。他在内室门外时刻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戚公公与贺兰氏合力,将拓跋弘毅捂着嘴,拖拽回到床上。
此时拓跋弘毅毒性已发,却还没能立时毙命,而正殿之外,守着无数皇帝的扈从。
若是这次两人杀不了拓跋弘毅,死的就会是两人。
戚公公拼命用了力气,贺兰氏却比他更疯狂,她还有孩子要保护。
她抬起蓬松的大枕头压在了拓跋弘毅面上。
两个人并肩而上,用胳膊肘死死隔着枕头压在拓跋弘毅面上。
拓跋弘毅剧烈挣扎,所有的呜咽都消失在压紧的枕头里。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还有满心壮志未实现,竟会如此死于妇人宦官之手。
终于拓跋弘毅停止了挣扎。
贺兰氏担心他有诈,仍不敢挪开身子,又压了片刻,直到戚公公推她的胳膊,她才回过神来。
她浑身都在发抖,指甲也断了两根,却仍是伸手去揭那枕头。
暗红的血从拓跋弘毅口中涌出,涂满了他半张脸,也染在了枕头上。
而拓跋弘毅,双目圆睁,虽然**却不能瞑目。
贺兰氏手上一颤,枕头滚落在床上,她浑身脱力,有些失神地望向戚公公,又望向窗外——窗外一派宁静,层层宿卫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大约以为皇帝与贵妃还在快活。
她重又看向戚公公,颤声道:“现在呢?”
在杀死拓跋弘毅之前,贺兰氏根本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情,这是她的拼死一搏,却并不敢奢望成功的几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