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起下裳,在身近的木凳上落了座。
阿九走来,站在他身后,沉寂不语。
许久,压下火气的安明熙沉声问:有事?
啊?阿九不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房间中确实只有他们二人。
平日里,你不会无端插话。插完话便又没了声,显然不是急事。
我阿九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这样下去,也许在自己没看住的时候,安明熙便对花千宇付了心,殿下觉得小公子如何?
安明熙不予回应。
小公子也许是个能交友的对象,但若是谈及情爱,小公子必然不是好人选。
为何?
小公子小公子过去便经常往青楼跑不是?虽然小公子看着是个好人,但他对谁都好不是吗?不止是殿下像他这种人,一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他啦!他又是那种来者不拒的
安明熙打断他:他做了什么?
啊?
安明熙转身,抬头凝视阿九,目光锐利,让阿九心慌,他担心安明熙会误以为他在挑拨两人关系。
他做了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想法。
阿九不自觉地看向斜上方,道:阿九说了,公子他
又或者说你听到他说了什么为何不能向我坦白?
阿九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殿下
隐瞒也是种欺骗,不是吗?安明熙顿声,你要骗我吗?
殿下,阿九双膝落地,让自己处在比安明熙要低的视角,阿九听到小公子说说他只是喜欢殿下的脸,即便是换了离忧,他也是喜欢。
安明熙闻言却仍是面无表情。
阿九咬牙,接着道:所以殿下,殿下不要对这样的人动心好吗?小公子年纪小,玩性大
阿九说了什么,安明熙没再听进丝毫,只是想起了盯着他面容时脸上带笑的花千宇。
所以说,这张脸从来不会带来好事。
所以说,这样的脸确实不该长在身为男子的他身上。
所以说
阿九手忙脚乱的模样让安明熙的注意力重新回归他的身上,他有些奇怪,不知道阿九在慌什么,直到阿九拿将手帕贴在他眼下,他下意识按住阿九的手,看着阿九快哭出来的模样,才意识到视野在模糊和清晰间转换,脸也有些痒
他用另一只手擦过那半边发痒的脸,才发觉到是潸然滑下的泪水在作怪。
忽然鼻腔和咽喉都酸涩了起来,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为什么?明明心情很平静
明明很平静。
第52章 052
极目对空,那因多添了一笔墨色而显残缺的白月像神佛打破黑夜、窥视人世的眼。皎洁月色染白了夜幕,也掩盖了四周星斗,倒是夜幕尽头的群星们自由跃动,各自璀璨。
安明熙站在月光之中,让微风拂发,任脆叶噪耳,触目的漆黑在他的凝望下透了白,模糊的往事在面前重现
别哭。洛灵按住他的肩膀,她眼里还有泪打转,却硬是要扬起嘴角,故作轻松。
洛灵蹲下,用手帕温柔地将他潸然泪水擦去。
母妃只是要去其他地方了,即便不能陪在你身边,母妃也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
有时我会透过太阳,有时又会拜托月亮,但是想我的时候也不要盯着它们看,尤其是太阳公公,他看到人一直看着他就会害羞,害羞的话,下次就不让我看你了哈哈,我在说什么
她抬手用手腕擦去自己的泪水,接着道:你要活下去知道吗?
安明熙攥住她的衣袖:我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吗?
洛灵摇头,接着道:熙儿现在必须要做的是好好活着,等时机到了,母妃会来接你,但熙儿要是自己乱来的话,母妃会很生气,就不会见你了。
安明熙吸了下鼻子,问:时机到了是什么时候?
洛灵将悲伤吞咽,试图稳住自己发颤的嗓音: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在这之前你要好好生活。
可是熙儿没有母妃了
乖洛灵破了音,好熙儿,你的日子还长,前路还有比母妃还要重要的人在等你啊!
不会有的无法再稳住情绪的安明熙放声哭喊,不会有的!不会有的!
好熙儿,好熙儿,洛灵把他抱进了怀里,拱起指关节,轻拍着他的后背抚慰,会有的,会有的母妃要你快快乐乐的答应母妃好吗?
安明熙咬紧牙关,摇头。
洛灵按着他的肩膀,把他从怀中推出,看着他瘪下的嘴角与他满脸的泪痕,一瞬间泪如泉涌。她抬高音量,用哽塞的声音道:你这样!让母妃怎么放心走求求你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熙儿最乖了
安明熙推开她,跪在地上,对着端坐高位的皇后磕头,一边磕,一边喊着: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母妃吧!求求你
皇后抬手,冷着脸:来人把他带下去。
是!
放开我!放开!被人强行抱走的安明熙拼命拍打着来人的后背,年幼的他即便能制造疼痛,对成人的行动也造成不了大的影响。
脱力跪地的洛灵看着被抱离的安明熙,说着:好好活着,不要怨恨
时间流速好像变慢了,安明熙看着她的口型,读懂她的每一个字,她的声音在他耳边放大,一字一句,听得真切。
他被抱出门外,大门逐渐合上,视角逐渐变小,安明熙忽然用他最大的声音喊着: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仿佛怕她听不见,他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
门扉紧闭的前一刻,洛灵的唇角仍像是被无形的鱼钩拉扯着,她瞪着发红的眼,像是下了决心慷慨赴死,又像是对自身遭遇之事感到愤恨,更像是为了让安明熙放心而强笑至最后一刻安明熙对母妃最后展现的神态有过千百种的猜想,但已和母妃分隔黄泉两端的他无法得到最真的答案,封存在记忆里的画像也渐渐失了色
他曾经试着描绘母妃的模样,但他显然没有绘画的才能。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母妃让他不要怨恨,但他如何原谅将她推入奈落的人们?在那些人中,他对主导者花雅兮的恨意本最深,但他却和花雅兮的侄子做了好友
他清楚,血脉相连并不代表花千宇该承担他对花雅兮的怨恨,但若他真将复仇的火焰烧到花雅兮身上,花千宇会恨他吧?
对于母妃的嘱咐,他总是犹疑。他想人死了便化作土壤,不会再有后来,但他又想,若天空之后真藏着另一个的世界呢?他与誓言相背的举动令母妃失望了吗?
熙儿。
安明熙循声后转,然来人乘机上前了一步,于是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安明熙这才注意到,这比他还小上一岁的少年,个子竟比他还高了些或许是这段时间长起来的。
花千宇没等到想要看到的反应,面前的人儿只是向后退了一步,面上不见情绪波动。
安明熙说:别这么叫我。
为何?
我不喜欢。
花千宇只当他害羞了,笑道:那宇等哥哥喜欢了再叫。
安明熙背过手,与之擦肩。
花千宇转身:宇有话要对哥哥说。
他已在心中设想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状况,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这回该万无一失
我不想听,安明熙还是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道,我累了。
话毕,他接着向房门走去,留花千宇独自懊悔白日错过了最佳的告白时机。
苏湖一带向来有水乡泽国之美誉,上田亩产达五六石,何况一岁两熟,田税高于其它地域实属正常。与安明熙隔着石桌相对着,坐在石凳上的花千宇转身对珑火和琉火道。
看来张怀确实不好对付,便是她们跑至城南暗访,也找不上半个能指控张怀的人。
珑火与琉火对视一眼,忽然同时下跪,低下头,而后琉火开口:是我们无用,无能完成任务,请公子再给我们机会,琉火、珑火必然不再辜负公子嘱托。
在外两日她们几乎不免不休,心想必须尽快完成任务、回到该保护的两位公子身边的她们白日走访,深夜之时便是冒着因违反宵禁而被逮捕的风险也要匆忙赶路。
花千宇淡淡道不必,辛苦了,起来吧。
二人仍是不动。
你们二人长时间不见踪影,想必已经惹了他们注意,现下不该轻举妄动。
请公子责罚!两人同时将头磕在了青砖地上。
花千宇无奈。
安明熙出声询问:可问到田税具体收法?
珑火答:一亩四斗。
花千宇的眉尾不自觉颤了一下竟然有官员敢在田税上动手?商税尚且不好查,田税可是稳定。
大宁税法,田税最多一亩收三斗。
起来吧,你们做得很好。安明熙道。
二人抬头看向花千宇,显然在问他的意思,花千宇忽感羞耻,在她们的注视下左手盖上了额头,也遮住了眼
起来吧,是我武断了,你们确实做得很好。
二人站直后,安明熙又问:为何听你们所言,百姓似乎对此不存怀疑?
珑火回道:因为二十三年前便是如此,而张怀十六年前才被调至苏州。查不到其他有用讯息的她们只能往田税这个方向查,但她们越是深入,越觉得此地只是单纯赋税重可这也是她们查到的唯一可能有用的线索。
二十三年前安明熙将目光投向花千宇。
花千宇循着落在身上的视线对上安明熙的眼,笑道:大宁税法在先皇登基后便没再修改,这么说来苏州刺史贪污原来是风气使然。
安明熙因他的不正经眉心一皱,随即再度将视线投在二人身上,问:可还有其他所得?
珑火琉火对视后,齐声:无。
本试图了解上任刺史情况,然而平头百姓对官府之事不甚了解,何况远在十六年前。
花千宇就此线索沉思:若是谋财,本该有更稳妥的方式,怎么会屯粮,是要谋反吗?
两任州官皆是如此的话背后或许存在更大的势力。
花千宇知晓若是继续深挖,他们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就像是在蜿蜒绵长而奇险的山洞中潜行,越往深处走越是黑暗,本以为再往前十里便是尽头,然而前行百里面前仍是黑暗要回头吗?也许再往前十步,绕过那个拐角,便能瞧见洞外的光,又也许力尽而亡也望不到头回程并非无险,但前进更是凶险非常。
花千宇会是那个坚持走到最后的人,他享受未知带来的刺激,享受抵达终点可能带来的荣耀。
对于跟踪我们的人,你们可有发现?花千宇问。
琉火回应:不甚肯定,但有怀疑的人选。
好,花千宇起身,琉火与我一同入城,珑火下保护哥哥。
听出他话中含义的安明熙站了起来:为何要我留下?
花千宇柔声解释:想尽量避开眼线的话,人少些更合适。何况始终是庄里更安全。
合情合理,安明熙无法反驳。
阿九。花千宇对安明熙身后之人唤道。
是!阿九踏出一步。
算了,花千宇摆手,我自己去。
他不过是要去找乐洋同行,多一个会武的以防万一本该随身伺候的乐洋因总有乐离忧随行,花千宇瞧着碍眼,便打发他去教乐离忧武功了。
花千宇踏过月洞,对着守在月洞两旁的东泰远和东启明道一声:看好。
是!
走没几步,花千宇便与端着食物走来的尉迟香照了面。尉迟香停下脚步,弓腰低头,待他从身边走过,才抬起头,继续前行。在向东启明与东泰远点头作为问候后,她踏入月洞,朝安明熙走去。
公子。
尉迟香行礼,将木盘放在了桌上,又将盘中三碟早点端出,在桌上摆好,而后拿下木盘。
注视着她一举一动的安明熙这时才道:我不饿。
尉迟香柔声:总该吃点。
安明熙摇头。
尉迟香只好将早点重新放回木盘但在她收起之前,安明熙道:你吃吧。
尉迟香一愣。
吃了吗?安明熙对她问。
尉迟香本欲点头,但最终还是摇头。
坐下吃吧。
尉迟香看向在场的其他人,阿九和琉火都摇头,于是她道了谢,将木盘放在石桌上,又在安明熙身旁坐下,姿态优雅地品尝起了早点。
安明熙抬起手对阿九示意,阿九便拿来了书,递给安明熙。于是在这个清晨,安明熙静静地看书,尉迟香静静地用膳,原本算不上和谐的景象却因为这份宁静而显得温馨。
耳边只有鸟鸣叶响。
许久,尉迟香从袖中取出手帕,轻轻按在唇上,水色的手帕沾上了口脂的红。
她收起手帕,再次道谢。
她起身,将木盘重新放置面前,把尚未空盘的瓷盘一个个端回了木盘内,而后站起,对从书中抬起头的安明熙点了下头,便退下了。
没走几步,景墙上的那两位黑衣蒙面者吓得尉迟香摔了盘子,她后退两步,赶在蒙面者跳下景墙前转身向安明熙跑去。
安明熙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珑火、阿九护在安明熙身前,东启明、东泰远向安明熙跑来,却被接二连三的蒙面者缠住了步伐,只好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