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就在此时,变故陡生,那边奔赴到三十米开外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摔倒在地,接着被后边赶上了蓝衫青壮们撵上。按在地上踢打,一时间烟尘滚滚,接着,那前方奔行的一众青壮也止了脚步,不知谁发一声喊。但听砰的声闷响,二三十男男女女竟齐齐跪了下来。
这下,纵算薛老三心若铁石,也难免动容了,这种数十人跪拜的场面,前世今生。他只在电视上看过,可突如其来地发生在眼前,心中顿觉沉重万千。这会儿,一只脚已然跨上车的陈处长,和已经站上车的孙部长也齐齐止住了脚步,朝那边望去。
卫齐名和俞定中更是脸色铁青,想招呼陈处长上车,可到嘴边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毕竟如此情形,只要是稍微要点脸的官员,心中都得生出尴尬。
既然领导生出了尴尬,自然得有化解尴尬的法门,卫齐名冷哼一声,喝道:“宋部长,那些是你武装部的民兵吧,怎么回事儿,怎么能和群众动手,我看快无法无天了都,你带得好兵!”
卫齐名话音方落,人堆里钻出个红脸胖子,五短身材,大夏天的,烤得满脸油光,甚是瘆人,那胖子刚出得人群,便是一叠声地检讨,脚下却是没半点动作,嘴上也越说越滑,似乎那边的挨打群众的惨叫,更本入不了他耳。
卫齐名教训了宋部长几句,又警告他妥善处理好此间事情,便又开始请陈处长和孙部长上车,这边陈处长虽然脸色难看,可他此来到底只是送薛向上任,论级别更是和卫齐名平级,何况,此间属于人间萧山县内部的事儿,他一个组织干部想管也是有心无力,心中叹息一声,却是终于上了车。
而在另一张车上的孙部长更是屁股生了根一般,压根儿就没挪动过。这位虽然是花原地委组织部副部长,可论级别却只是副处,还低着卫齐名一级(此处唠叨一句,地委组织部只是正处级单位,因着组织部长高配了常委,所以才成为副厅级,而常务副部长往往高配为正处,一般副部长只是副处),卫齐名敬着他是上级组织的干部,可孙部长到底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何况眼前的事儿,一看就是麻藤扯瓜蔓,缠上了就是个没完没了,他哪里愿意沾身。
“薛县长,上车啊,放心吧,有宋部长在,这点小事儿很快就会解决的。”俞定中似乎对薛向颇为热情,这会儿,薛向原地傻站着,就他开口相请了。
“俞县长过奖了,不过这点事儿,对咱老宋老说,还真不是这个事儿,薛县长自管走,这茬儿就交给我了。”一胖的宋部长听着声儿,就插了话,话罢,又冲站在后边的一个高个儿军服汉子使个眼神儿,霎时间,那高个儿一声吆喝,七八条警服汉子又奔上前去,对着长跪不起的一帮青壮拖拽起来,偶尔又有三两个警服汉子对着人群中的妇女动起手脚来。
霎时间,长跪不起却又静寂无声的人群嘶喊声四起,忽然,跪在最前方的方脸汉子猛地磕起头来,接着,跪地众人跟着磕了起来,砰砰砰,石子路面,竟让众人磕出了声响,一会儿的功夫,灰扑扑的露面便现出鲜红来,没多久,就将这沉灰染作艳红。
观此人间凄凉事,薛向哪里还忍得住,热血一涌,张口就喝出声来:“够了!”
一声断喝,纯出激愤,无意间,薛老三竟使出了全力,霎时间,半空里犹如起了一道霹雳,响彻全场,盖过四方,霎时间,动手动脚的,和叩头不止的。齐齐止住了动作,朝这边看来。
而已经上了车的,或正在往车上爬的,也齐齐把视线投注过来。
片刻间,薛向便成了全场的焦点,耀眼夺目。
细说来,薛老三并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非不知道他自个儿此番出头是如何不妥。早在他下来之前,心中便有了计较,暗自打定主意。此番到萧山县,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沉默是金,低调为王,因为这些年的高调,让他薛某人可是吃足了苦头。而到萧山县沉默一段时间,未必不是好事儿,他从未像现在这般确信“出头的橼子先烂”诚乃至理名言。
可想归想。决定归决定,事到临头,往往是身不由已。要说他薛某人魂穿后世,且是穿到了现在的高干家庭,可他骨子里还是平民情结严重,灵魂里的草根气却是如何洗刷也洗刷不掉的。更何况他也从未觉得这草根气不好。然而正是因为这骨子里的草根情结,让他对老百姓的感情极深,最见不得的便是眼下的场景,百姓穷困或许他已见惯,心中也难起波澜。可这黎民黔首跪地叩首,铮铮有声,叩叩带血,这凄绝到极致的场面,霎时间就将他心中筑好的“万事不管,只顾低调”的防线。冲了个一干二净。
薛向一声喊出,心中便起了三分后悔,可他到底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事儿已出了,索性一做到底,当下,他松了小家伙的手,交待她待在原地。大步朝前方行去,到得近前,分开围着桥口村的众蓝衫青壮,弯腰去扶跪在最前端的方脸汉子,哪知道这轻轻一扶,却是没扶动,那方脸汉子竟挣着身子,紧紧顶着薛向,忽地,开了口:“你是上面下来的领导?”
方脸汉子声音里带了十分的不信,只因为薛向这张面孔虽然陌生,却是太过年轻,让这方脸汉子心中先就起了惊疑,若不是薛向方才一声喝出,围着的众蓝衫和警服齐齐停了手,怕是方脸汉子的这一问都不会出口。
不待薛向搭话儿,先前受武装部宋部长招呼的军服高个儿抢了先:“方老实,这位是新到任的薛副县长,可不是什么上面下来的领导,我劝你们别闹了,县里是从大局出发,你们闹也没用。”
高个儿说完,薛向接道:“乡亲们,都起来吧,这位同志说得没错,没有什么大领导,就是我这个新县长到任,县里的卫书记和俞县长来欢迎我了,都散了吧?”
薛向此话一出,一众跪在地上的青壮便是满脸的失望,方老实更是一把推开了薛向扶着他的双手,喉中叽咕一声,冲地上吐了口浓痰,接着便站起了身子。
“操!”高个儿脱口便骂出声来,接着抡圆了膀子,一巴掌就抽了过来,眼看这一巴掌挨得实了,方老实便是个口歪嘴斜的下场,可那巴掌却在离方老实脸颊半寸处,稳稳地停住了,裹挟而来的劲风却激荡得方老实杂乱在耳边的长发荡起老高。
高个儿一巴掌未揍功,自然是薛向出手的缘故,方才高个儿那挥过来的巴掌未揍功,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他那条胳膊手颈处被薛向稳稳拿住,惊涛骇浪撞上了千仞高山,自然动弹不得。
“薛副县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为你....”高个儿大号高达,乃是萧山县武装部民兵大队的大队长,向来以出手凶残著称,在萧山县大小也算个人物,更兼背后有人,自然眼界就高,单从他这会儿称呼薛向的“薛副县长”,便可看出平日他该是何等骄纵。
“这位同志的好意,我自然知道,算啦,县里的领导们都在一边看着,咱们得注意影响嘛。”薛向笑着便松了手。
得了解释,高达笑道:“还是薛县长顾虑周全,我这大老粗却是就知道动手脚,呵呵,那个,薛县长你真是京大毕业的,我可听说京大....”
这会儿,高达又换了称呼,呼呼喝喝,和薛向扯起闲篇来,一边的方老实见薛向和高达聊得热乎,已然把二人当了蛇鼠一窝,心中恨恨之余,却是不敢再弄出古怪,显然方才高达的那一巴掌让他心有余悸。
方老实起身后,一句话不说,拔脚就走,他俨然是这群青壮的头领,他这边一走,一群跪地的青壮齐齐起身,跟着去了,片刻功夫,就去得远了。
“还是薛县长有本事,京大高材生果然名不虚传,这回我算是见识了。”
听了高达转述方才薛向的话,宋部长腆着肚子就赞出声来。
一边的高达笑道:“是啊,还是薛县长脑子灵,只说是来接他的,没有省里和地区的领导,那群要饭的立时就软了,呵呵,真是一句顶百用哇,要换我这脑子,打死也想不出这主意......”
第五章新家
这是一间不大的院子,五十平见方,出了对着接口的院墙是用泥巴混着碎砖糊成地,两侧的院墙皆是用稻草扎成,虽是稻草扎成,然而扎草墙的师傅匠心独运,把草墙的中央用两根长而粗的草绳打了个十字,既稳固了墙身,又紧密了草墙的缝隙,当真是既严实又美观,这极北之地的困苦百姓就是靠着这个对付完一个又一个严冬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宅院还分了两进,前一进靠街门的,紧对着正屋,而正屋一侧的一间狭小厢房的房门却是掉转了个头,背着街道,此时这间狭小厢房之中,薛氏兄妹正在安歇休息。
时下夜已深沉,白日的酷暑渐消,更兼傍晚的时候,又起了阵微雨,倒是降下不少清凉。此刻,这间小土屋内,灯火已熄,散散淡淡的星光,在这深沉的夜里,分外醒目。因着这间厢房极小,十平不到,东北人间的床榻——土炕,便从东到西占满了,尽管如此,这方土炕也不过两米来长、宽,薛向垫高了枕头,稍稍甭起脚背,便能顶在一侧的壁上。
此间房内,除了这一方土炕,就剩了一桌一椅,连个衣柜也无,若是细细嗅鼻,还能闻见浓重的土腥气和捂久了湿稻子的腌臜气,其实这间房在数个小时前,还是装杂货和粮食的地方,因为薛家兄妹的到了,才临时辟作卧室。
说起来,薛向这萧山县副县长的官儿不算大。可在这萧山县内,按共和国的权力架构排序,也是这萧山县一双巴掌之内的大人物,怎么会住到这小小的仓储室来?其中自有一番隐情。
原来,今天在萧山县县界处,闹了一出极不愉快的农民叩首的小插曲后,回到萧山县委大院。陈处长和孙部长念了对薛向的任命书,走完组织形式后,便出言拒绝了卫齐名和俞定中等人的接风宴。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弄得场面颇为尴尬。
按理说,这二位走了。薛向这新到任的副县长还在呀,这接风宴可以照吃不误,可卫齐名忽然老脸一黑,丢下句“自己累了,让众人自用”,自顾自去了。而卫齐名这萧山县一把手摆了脸子,虽不知道是为什么摆的,对谁摆的,可这冷脸到底做出来了,谁要是还没脸没皮。无动于衷巴着吃这顿饭,那就是脑子里缺根弦儿。
于是乎,众人便撤了个干净,只有俞定中笑眯眯地过来,就方才劝退一帮桥口村村民之事。劝了薛向几句,又说单独相请,薛向本来要应下,就在这时,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王根生跑了过来,汇报说“薛县长的住宿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法子安置”。
当时薛向就纳闷儿了,这地方政府他虽没待过,可也知道这会儿虽没什么常委大院,可筒子楼总是有的吧,怎么连堂堂县委常委的住宿都无法安置,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哪知道王根生一说,他心中的火气和疑虑全消了,原来是他薛向的前任年纪还未到线,就被调整了,可调整又没调到别处,被弄去了人大,还在萧山县工作,可这位爷心气儿不顺,死活不搬家,说搬家可以,让新上任的薛县长亲自来请。
薛老三脑子又没让驴踢过,为了这点破事儿,去和一个老干部顶牛,再说这样式儿的老干部,他可是知道,办事的本事儿或许没有,坏事儿的能力绝对一流,他可不愿枉作小人,更何况,他这初来乍到的,若弄出这么一出,别人怎么看他,一准儿都把“不尊重老干部”、“跋扈”的帽子扣给他。
当时,俞定中就问“楼层里还有没有别的房间”,却被薛向婉拒了,这会儿他哪好意思还住到常委楼里去,没得让人堵心,便说不给县委添麻烦了,他自个儿找房子,其实,他心里倒也不是如何喜欢和一群官老爷,官太太挤在一处,即使他本身也成了官老爷一堆儿的,可骨子里还是平民,既然是平民,那接地气儿,就是一等一的重要了。
这一找便找到了薛向现下睡的这间房屋,说起来,这间屋子论格局,论舒适程度,都和薛向这好享受的性子相去甚远,可薛向偏偏选中他,自然是有其原因的。
首先,这间屋子距离县委大院,也就是他的办公地点极近,不过两里左右的路程,按他的说法,就是一脚油的远近,虽然这会儿他薛老三没车,可论他行路的速度,也就十来分钟的功夫,甚至方便。
其次,这间房屋的主人构成极其简单,就一母两女,母亲是四十出头,正当壮年,在县毛纺厂上班,两姐妹,大的十六,小的十三,一个念初中,一个念高中,家里平素无人,甚是清净,且一家的女眷,想必极爱干净,那正合了薛向这好整洁懒动手的习性。
至于这一家女眷无男丁,薛向这年轻男子入住,或许会传出风言风语的顾虑,薛向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毕竟有小家伙在此,就算再有人想传闲话,也不会传出这等无人会信的闲话。
然而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一点,薛向选中此处,正是因为他所看中的这间仓储室,房门直对着一泓碧水,这泓碧水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月亮湖,名取月亮湖,自然和其构造走势相关,正是两头尖尖,中间弯弯,形似月亮,此湖横贯整个县城,这会儿的经济大发展还未开始,湖水还是澄清碧绿,正符了薛向这乐山爱水的性子,更兼对门那处的湖边,生着十数株柳树,垂柳依依,招风惹月,真个是让薛老三好不欢喜,而这蜗居的简陋自然就不容而容了。
窗外星浅浅,月淡淡,薛向想着今天下午的那二三十不断叩首,血流满面的村民,心中却是万千思绪,不得入眠。他暗忖,这些村民若不是有天大的委屈,绝不至于做出跪拜、磕头的举动,可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委屈呢,为什么指尖跪拜、磕头,就是不说出来,喊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