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粟米,不过半斤左右,二十多只鸡,十来分钟就啄尽了。
按理说,一瓢粟米,二十多只鸡分食,无论如何都吃不饱的,可这些鸡是散养的。一大早便放出去了,梅园这占地数十亩的田园,哪里会喂不饱这二十多只鸡。
单看这会儿,小鸡崽边吃边玩儿,就知道它们早吃得饱了。
结束了喂食,老首长便弯腰打开鸡笼,低低唤了数声,这帮早养得熟了的鸡群,在那只有着大红鸡冠子的大公子的带领下,次第进了红砖垒就的鸡笼。
关上鸡笼。老首长拍拍手。跟厨间正准备着晚餐的老伴儿招呼一声,便抬脚朝外行去。
初春的梅园,到底不似松竹斋四时植物毕集,此处真就像个小型的村庄。除了溪边竹林一侧的松柏林。到处白茫茫一片。
前天方下了雪。虽然连遇着两天的好天气,太阳到底不烈,地上的积雪薄了几分。却没融尽。
踩着如松针铺就的雪地上,老首长信步东行,他这是要去瞧瞧麦田。
说起来,一年上头,老首长也就初五过后,能闲暇两三天,而今天一过,松快的日子彻底结束,明天就又得搬回大内了。
此刻的老首长就像个要远行的老农,临行前,总得来瞧瞧自家的土地。
远远地麦田静静地伏着,皑皑白雪早已稀薄,靠近风口的那两处,更是早露出了大块大块喜人的青色,薄薄的夕阳,照在那处,青红相映,现出耀眼的颜色。
瞧见那处生动可爱,老首长顾不得晚风清凛,信步朝那处行去,到得近前,甚至将羊毛围巾塞进了大衣领口里,从淙淙的溪水上的青石板上垮了过去,直接到了田边。
伸手抚过青青软软的幼苗,轻轻嗅了嗅这夹着泥土水汽的清香,老首长直起腰来,便顺着田埂,朝北行去,显是打算绕田一周。
谁成想,没行过十米,便听见北方传来喊声,因着路远,风吹声散,却是听不清喊什么,老首长循声看去,却见一匹健硕的小红马,拖着个板车,远远行了过来。
这是孙女小南妮儿,闹着玩儿的玩具,他原以为是小宝贝来了,赶忙迎了过去,可待跨过青石板,终于看清了板车上的人物。
正是南方同志,垫着半个屁股,坐在板车上,眨眼就到了近前,但见他熟捻地控着缰绳,轻吁一声,小红马就立住了脚,紧接着,便跳下身来,朝老首长行来。
瞅见老首长脸色不好,南方同志赶忙道:“我这儿有急事儿,所以才用这玩意儿的!”
这小马车本是他哄南妮儿玩儿时,置办的,而梅园内又不通车辆,他今天原本在外会友,猛地听说了个惊人消息,便赶了回来,到得园内,却是无车,他腿脚不便,便选了这小马车代步,速度倒也不慢。
得了解释,老首长面色缓和了下来,“啥子事嘛,慌头慌脑!”
“爸爸,我刚得到消息,薛家老三,完了!”
南方同志语出惊人。
老首长微皱的眉峰,猛地一跳,怔怔盯着南方同志,却是不语。
南方同志被盯得发毛,又轻轻叫了一声。
老首长仍旧不说话,但终究不再沉静,忽地从兜里,掏出包大熊猫来,抽出根,叼上。
南方同志慌忙从荷包里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燃,老首长深深吸了一口,烟柱竟被燃去了四分之一。
一口吸完,老首长竟掐断了燃烧端,将残烟放进棉衣兜里,接着,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终于,再度开言,“说,什么时候的事,朗格没的!”
“没?什么没?”
老首长方才的表情虽然平静,可南方同志岂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和习惯,他真是吓住了,他没想到那个爱惹祸的小子,在父亲心中还真挺有位置!
可真等老首长话音落定,他才知道父亲是误会了,赶忙抢道:“爸爸,您误会了,人在,我说的完,是说这小子这回的官是当不成了,他被人用强jian罪,给拘起来了,常委会上已经过了!”
“被人用强jian罪拘起来了”,而不是“他强jian妇女被逮捕归案”,足见南方同志的倾向性。
细说来,南方同志对薛向不是特别满意,尤其是觉得薛向太高调,太不像个官员!
当然。这不满意之中,或多或少,也夹杂了些吃味的情绪,毕竟薛老三这个年纪,官位就到了这个地步,想想他自己当年如薛向这个年纪时,都不知道在干嘛,更不提现在一把年纪了,也不过挂了个正厅的衔。
不过,南方同志并不否认薛向的才智和贡献。对季老那个“党内英俊”的评语。也深为认同,更重要的是,因为薛安远的关系,他真把薛向当了晚辈、子侄。
他性子又护短。今儿。在朋友那儿一听说薛向的事儿。立时就急了,便赶了回来。
按理说,只要他南方同志开口。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原也用不着来寻老首长。
但薛向这事儿,太特殊,他也知道自己老父极为待见这个年轻人,可以说在三代子弟中,此人最是瞩目。
因此,他才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不像话!”
老首长丢下这“三个字”,便转身朝青石板行去,看样子又要上田埂。
南方同志愣了愣,他不知道这“不像话”是在说自己方才语焉不详,让他误会,不像话;还是说薛老三此事荒唐,不像话;抑或是对明珠那边采取这种争斗手段,表示不满……
语义太多了,南方同志没听着准信,心下不安,转步缀了上去。
“爸爸,薛家老三的情况,我清楚,那小子虽好勇斗狠,有股子楞劲儿,但人不坏,这些年,尽听说他在四九城打这个,砸那个,还从没听说他欺负谁家姑娘,明珠那边这回真不像话!”
南方同志陈述了自己的看法,老首长却丁点反应没有,却也没有叱责,南方同志鼓起余勇,接道:“爸爸,这事儿可不轻啊,虽有安远大哥在,薛家老三不会有多大事儿,可他这名声脏了,只怕就得脏一辈子了,一辈子的前程可就毁了。
实事求是地说,薛家老三真是可造之才,十六七岁从宦,短短六七年,积累的功业,比别人一辈子都多,靠山屯的养猪场、希望饲料、大棚蔬菜;京大的《未名湖》杂志;龙骑自行车场、萧山新港,这都是了不起的建树,更难得的是,这人有新思想,理论素养也高……”
转瞬,南方同志就化身瓜农,薛向就是他手里捧着的那枚举世无双的西瓜,这会儿,南方同志正对着这举世无双的西瓜,用着举世无双的赞词。
他说得正入神,老首长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你跟我说这些,干甚!”
一语直问人心,南方同志一呆,他总人不能说,我想您出手,搭救把薛家老三。
好在老首长没盯着要他回答,忽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南方你呀,朗格时候才能成熟噢,我又不是明珠市的法官,你跟我说这个,有朗格用,再说,你说的话,都是亲眼所见?你了解实际情况?你也说了嘛,已经上了常委会,既然上了常委会,就是一级组织的决定!你不相信组织,难道要相信自己的臆断?咱们的组织有纪律,国家有法律,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自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即便是一级组织出现了错误,不还有上级组织监督?我看你以后,还是少到处跑,好好研究学问,多多看些法律方便的书……”
南方同志万万没想到,他好心跑来替薛老三搬道祖符旨,结果却自己抢了一堂政治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