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是第二天一早入的宫,兄弟二人算是多年未见。
一个站在高高的乾清宫门槛上,一个一身亲王服,远远的,不紧不慢的向前走。
两人都是从小在紫禁城长大,对这里无比熟悉,也曾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朱栩单手负背,看着渐渐走近的朱由检,眼神平静,嘴角微笑。
这么多年,他对抢了朱由检皇位的那一点愧疚早就消散无踪,有的只是君臣兄弟。
朱由检看着站在那,犹如高山不可仰视的朱栩,早已心如止水的内心再次泛起波澜,一时间太多的往事涌上心头。
当年,这位皇帝陛下还是惠王的时候,已经有了无视宗法的痕迹,朱由检为此进行过调查,给天启,张太后屡次告过状。
但天启,张太后对这位异常宠溺,包庇,很多事情还打掩护。
最让他想不到的,是为什么当初他们的皇兄,天启皇帝为什么会越过他,将皇位传给老六,这个不合祖宗家法。
而朝野居然没有多大波澜,惠王殿下很顺利的登基,并且对朝堂强力清洗,这个过程,顺畅的令人震惊。
‘景正不正,信王不王’,这个流言是对当今皇帝最大的质疑,朝野反对‘新政’最有力的支持舆论点。
朱由检不是没有想过,但朱栩继位,是他与诸多大臣在天启病床前,亲耳听他说的,做不得假。
朱由检不断走近,沸腾的心思在到朱栩身前忽然奇异的安静下来,抬手道:“臣朱由检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免礼!”朱栩上前,笑呵呵的扶住朱由检,道:“咱们兄弟不用这么客气,来,走,我给你安排了接风宴。”
皇后张筠站在朱栩边上,面带微笑,道:“五叔,请。”
朱由检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谢了一声,便跟着朱栩夫妻二人走进乾清宫。
在偏殿,朱栩的几个女儿儿子,以及朱由检的周王妃,儿子朱慈烺,还有张太后与小永宁。
朱由检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出,抬手向张太后道:“见过皇嫂。”
张太后倒是真心希望他们兄弟二人能和睦,点点头,道:“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
几个孩子,包括小永宁对这位信王叔都比较陌生,在张筠的示意下,齐齐抬手,脆声声道:“见过信王叔。”
朱由检对这样的场面有些不习惯,僵硬的应了声。
张筠站在朱栩身旁,看着一群人,笑着道“都坐吧,咱们今天是给五叔接风,也是家宴。”
张太后闻言,也跟着招呼,一群人落座。
周王妃坐在信王边上,脸上,心里都很忐忑,她是被皇后娘娘突然叫来的。
朱慈烺倒是显得很文静,坐在边上,好奇的看着这么一大群人。
朱栩的几个孩子,则都在打量朱由检。这位五叔也是个传奇人物,尤其是远洋海外三年多,更是令他们充满兴趣。
朱栩坐在主位上,看着一道道菜上来,拿起酒杯转向朱由检道“皇兄这一路辛苦了,咱们兄弟喝一杯。”
朱由检表情平淡,拿起酒杯,道:“不敢。”
一大桌的人,其实都在看着朱栩与朱由检兄弟,并没有插话。
喝过一杯,朱栩看向其他人,又转向张筠道:“你招呼五皇嫂,朕与皇兄闲聊。”
张筠轻轻点头,转向周王妃道:“五皇嫂,慈烺,不要拘束,就在家里一样。”
周王妃矜持的应着,目光一直在朱由检身上,心里的担忧始终放不下。
朱栩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笑着道:“听说五皇兄一直在读书,读的什么书?”
朱由检没有动筷,道“周礼,太祖实录,唐史,宋史。”
朱由检是受着传统儒家教育长大,行为一如圣人那般要求自身,读的书也是如此。
朱栩不动声色一笑,道:“皇兄比朕强,朕年幼的时候,最不喜欢读书,整天想着出宫去玩,为此天启皇兄,皇嫂没少操心……”
张太后见气氛似乎有些僵硬,插话道:“何止是我们,五皇叔当年也是为你担忧不已,没少替你遮掩……”
朱栩咳嗽一声,当年在坤宁宫的一些事,还真是不光彩,不能当着孩子们说。
小永宁却突然开腔,道:“哼,皇叔当年还偷我母后宫里之前的东西,现在都摆在乾清宫,还不肯还……”
张太后连忙敲了她一下,打断她的话,道:“不许胡说!”
小丫头对朱栩不带他去景德镇很是‘记恨’,揉了下头没敢再说。
张太后有意缓和朱栩与朱由检僵硬的气氛,拢了拢身前的毯子,回忆道:“当年皇上年幼,对朝局昏聩就很不满,替先皇做了不少事,自己又没什么进项,都是我贴补的。我想起来,天启三年的生活,孙白谷阁老被魏忠贤逼得辞官,皇上就求先皇挽留,还出了不少银子……”
对于张太后这种直白的解释,朱栩暗笑,顺着话题道:“孙白谷是有能力的人,朕一直看着,希望他能做些事情。上任以来,确实不错,面面俱到,又没有大乱子出来,可比朕稳妥多了。”
朱由检明白朱栩的意思了,道:“对于孙阁老的革新,臣没有意见,对于宗人府归隶内阁……臣也没有意见。”
朱栩满意一笑,道“皇兄对现在的宗室怎么看?”
现在的大明宗室,早就凋零不堪,亲王总数也不超过十个,宗室人口还不足一千人,不能用凄惨形容。
朱由检沉默片刻,道:“臣打算将宗室所涉及的田亩,商铺,商业等通通剥离,全数移入十王府,依照内阁新的宗室法,宗室人口,俸禄都是固定数量,倒是容易管理。”
还是老一套,将老朱家的宗室都当猪养,圈禁了事。
不等朱栩说话,朱由检道:“关于靖王,皇上是如何打算的?”
靖王,是明朝宗室特殊的一支,特殊就是靖王并不是朱元璋的后裔,而是长兄,当初被封二字靖江王,郡王,但俸禄待遇一如亲王。
朱栩后来升这一代的靖江王为靖王,入阁理政。
朱由检问的,自然不是靖王王位的事情,而是在内阁的地位。
朱栩看了眼朱由检,拿起酒杯。
张太后一见气氛又僵硬了,板起长嫂如母的气势,对朱栩道:“五皇叔是自家人,皇上你就不用藏着掖着了,直话说吧。”
朱栩放下酒杯,笑着道:“朕本来也没有瞒五皇兄的意思。”
朱栩瞥了眼朱慈烺,道:“朕有意让五皇兄这一脉永久入阁,执掌督政院,世世代代监察朝政……从慈烺开始。”
朱由检瞳孔猛的一缩,神色颇为吃惊的看着朱栩。
不止他们,周王妃,张太后,张筠,满桌皆惊。
谁都没有想到,朱栩居然是这样想的。但仔细想想,似乎理所应当。
朱由检是朱栩唯一的兄弟,天启那一脉又没有儿子,对信王这一脉来说,几乎是最好的安排!
周王妃对朱栩异常恐惧,听着朱栩的恩赐,没有兴奋,而是不安的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脸角狠狠抽了下,内心更是翻腾。
他双眼灼灼的看着朱栩,这个消息,震撼到他了。
鲁王,晋王的消亡,让他兔死狐悲,总觉得朱栩要彻底消灭大明所有宗室。
朱栩已经料到朱由检以及其他人的反应,拿起筷子,笑呵呵的道:“好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今天是家宴,咱们不说这些,来,吃菜吃菜……”
张太后,张筠连忙招呼,让僵硬的气氛活泛起来。
过了这一会儿,张太后便给小慈烨暗暗使了个眼色。
小家伙似乎有些情愿,还是看着朱由检道:“五皇叔,海外……有什么新鲜吗?”
朱由检极力的平复刚才的情绪翻腾,看了众人一眼,道:“我这次出海,最大的感觉,就是世界真的大,万历舆图已经很大,但整个世界,怕是百倍不止……”
几个小家伙,包括永宁都瞪大眼睛,万历舆图小家伙们是知道,朱栩的东暖阁,书房,内阁的班房挂了各式各样不少。
“真的有那么大吗?”小慈煊双眼发亮的问道。
朱由检对几个孩子倒是很和蔼的,微笑道:“从福建出海,万里之外,有一片大陆,舰队绕着走了有大半年,才能到另一面,在西夷,有数百国度,城邦,也有大国,奥斯曼,连接着俄罗斯,俄罗斯与我们北方的蒙古部落相连,蒙古大大小部落数十,占有的领土堪比我大明,俄罗斯,奥斯曼,比他们还大……”
几个小家伙听的心驰神往,睁大眼睛。
朱栩没有解释其中的错误,端着酒杯,微笑的听着。
小家伙们问他们穿的,说的,吃的,然后各种奇奇怪怪小孩子的问题。
朱由检对于小孩子似乎异常有耐心,尤其是朱栩的嫡子朱慈煓,相当和蔼可亲,不时的给他夹菜,还考校一番。
小家伙快两岁了,小脸白嫩,睁着一双透彻双眼,自顾的吃完,偶尔才含糊的说着什么。
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朱由检却很满意,又拿起一块糕点,道:“给你吃。”
小家伙眨了眨眼,转头看向张筠。
张筠连忙接过来,放到他手里,道:“快,谢过皇叔。”
小家伙这才拿起来,放在嘴边咬,目光看着满桌的人,似乎很疑惑。
张太后见如此,心如明镜,所谓的隔辈亲。
张太后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和睦,不要演绎兄弟阋墙的悲剧,看着信王,拿出长嫂的架势,道:“慈烺也不小了,以后就住在宫里,与慈烨他们几个一起读书,将来也好为皇上分忧,为国用命……”
朱由检自然听得出张太后的好意,倾身道:“臣弟听皇嫂的。”
张太后满意,转向朱栩道:“别光顾着你的政务,几个孩子在景德镇闹的那么不像话,跟你小时候一个样!我与皇后已经与新建伯谈过,会给他们几个,还有那些伴读,制定严格的读书计划,你要好好盯着,不要纵容他们胡闹,这个时候对他们很重要,你听到没有?”
朱栩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陪着笑脸道:“听到听到了,朕已经让新建伯与其他几位翰林商讨,拿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以后,就按办法执行!”
张太后这才满意,又追一句道:“嗯,我没事会盯着的,你休想糊弄我!”
朱栩砸了咂嘴,看了眼几个孩子无辜的眼神,心里叹气:‘父皇也爱莫能助啊,皇嫂朕也惹不得,你们的苦日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