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一搓,枯叶在他掌心中颤颤地转着圈,任凭摆布。
姜肆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不及深处的笑,好似野兽在观摩着一只幼小无助的小兔子,如何冲破樊笼,他胸有成竹,她孤立无援。
姜肆吸了口气,眼前一片氤氲:“求求陛下,不要再折磨我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萧持提着她手臂,将她拽到自己眼前:“朕想让你住到含英殿来。”
他在答非所问,姜肆却忽然睁大了双眸,她被迫昂着头看他,一只手死死按住他拽着自己的手,眼中闪过一抹不敢置信。
萧持要的就是这个表情,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背收阖,在她脸上轻轻扫过:“只要你答应朕,朕什么都可以满足你,如果你不答应,也会是一样的结果,就是过程……可能不会如你所愿,那么温和了……”
他甫一低头,姜肆向后挣,奋力推着他的手:“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说的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哄骗我依顺你,含英殿,那是皇后才可以住的地方,我出身低微,做一个将军夫人都要饱受指责,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萧持看她挣扎,眉心一沉,忽然放开了手。
“这是第二次。”
萧持看着踉跄后退稳住身形的她,眼底笑意不再:“朕只给你三次机会。”
姜肆在崩溃的边缘,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你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轻易杀死我,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是不是能只手遮天,此事只要一传出去,我声名尽毁,一辈子都要活在别人的口诛笔伐里!不论你问多少次,我都会说我不愿,但你要强迫我,即便我拒绝陛下一万次又能如何呢?”
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跪下,将自尊臣服于他身前,悲伤又绝望:“我只求陛下,不要拿任何一个人威胁我,你将霍岐放了吧,今后陛下再召见我,我会乖乖入宫的。”
她希望萧持能听进这句话,今日是霍岐,明日或许就是阿回,她不想等到那时候再来求他,阿回如果有危险她不保证自己还能理智。
可萧持却说:“朕没有动他。”
他蹲下身,抬起她下巴,又恢复了之前那样的笑意,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霍岐今日递了牌子,他没来上早朝,你不知道吗?”
姜肆一怔,眼中除了泪,是还没反应过来的错愕。
萧持替她蹭了眼泪,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他与他夫人出城了,到桐枫寺拜佛烧香,一起给他们的小儿子祈福。”
他夫人,只能是王语缨了。
翠馨居的秋兰说的话尤在耳侧,桐枫寺,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以为霍岐去上早朝,为了给她请旨才迟迟不归,她这一日都在提心吊胆和煎熬中度过,可笑他们一家三口去了远郊城外拜佛,而她却在宫里忍受如此羞辱的一刻!
萧持起身,如他所说,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姜肆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将军府的,夜已深,窗柩上晃着昏黄灯火。
夜雪纷飞,银白覆于大地上,映照得整个世界都亮亮堂堂的,整个将军府一片空寂,红鸢居偏僻,而霍岐未归,仿佛没了他,谁也不会在意这一亩三分地。
她站在院中,抬头看着风雪,打在脸上,生疼,她一瞬间涌上来苦楚,和十足的难堪。
姜肆咬着唇,在雪地中蹲下身去,抱着自己。
不牢靠,什么都不牢靠。
让人选择的永远才最可怜。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姜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哭出声来了,她忽然想念姜子期,想念吴氏,她还是个孩子时,可以永远相信他们,永远不会被抛下。
但如今不是这样了。
正哭时,姜肆忽然感到头顶一热。
她慢慢抬头,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看到眼前站了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人,裹着小被子,蹲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
“阿娘,外面凉,跟阿回去屋里。”
第二十二章
阿回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广袤无垠的黑暗里,温柔得如月晕皎洁的光。
大雪簌簌下着,在橘黄的灯火映照下,似火红飞絮曼舞,冰天雪地里染上了一层暖色。
姜肆恍惚中还记得用手擦了擦眼角,任凭阿回拉着她走到屋里,阿回将门一关,将外面的风雪阻隔,吹进来的几片雪花很快就被屋里干热的空气消融,姜肆转身看着他,想了想,开口轻声问他:“怎么还没睡?”
姜肆眼圈发红,鼻尖也冻得红通通的,说话时有闷闷的鼻音,但很温柔,阿回却没说话,拉着姜肆走到大炕前,把她往里推,然后颠颠跑远了,过了一会儿,抱了个掐丝珐琅勾莲纹的手炉过来,蹬着地爬上炕,把手炉往她手上一放,一气呵成,做完了之后才呼呼喘气儿。
“我在等阿娘……回来……我有话想要告诉阿娘。”
姜肆低头看着怀里的手炉,心上破了洞的口子好像被补上一块,暖暖的,可她却鼻腔发酸。
“嗯,你想告诉阿娘什么?”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炕上,阿回捡起自己的小被子罩到身上,嘱咐姜肆:“阿娘,你也盖上,我们慢慢说。”
姜肆不禁笑出声来,好像从前是她经常这么跟他说话。
“阿回,把衣服穿好,外面冷。”
“阿回,桌上的饭热乎的,快点吃。”
“阿回……阿回……”
她养了阿回五年,今日她忽然发觉,阿回也陪了她五年,他们是互相的依靠。
姜肆点了点头,看着阿回一副认真的模样,也换上认真的表情,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旁边的锦被裹在身上:“嗯,你说,阿娘听着。”
阿回抿了抿嘴,低头看着自己盘起来的小脚丫,先说了一句:“那阿娘不要打断我。”
“好。”
姜肆心里越发好奇,阿回到底要跟她说什么,值得他这么郑重其事。
阿回抬起头,双眼像星星一样炯炯有神,脸上满是孩子般的真诚,却又有一丝超脱年纪的沉稳和冷静,他慢慢说:“其实,爹爹回来的那天,我就有满肚子的问题想说,我不喜欢爹爹,他身上有陌生的味道,他还试我有没有劲儿,他不知道我身体不好……但是阿娘,我不骗你,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又很开心很开心。”
姜肆心头一颤,听他开始说起霍岐,眼睛慢慢睁大起来。
阿回却不停歇地说着:“我们从小草房搬到大房子那天,看到有一个比我小的弟弟,抱着爹爹喊‘爹爹’,阿娘,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里,好疼好疼,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也很生气,气他为什么还有一个儿子可以喊他‘爹爹’,而我长这么大才见到他第一面。”
“阿回……”姜肆看他摸着自己心口说好疼好疼,突然也跟着一起心疼,但她想要伸手安抚地摸他头顶时,阿回忽然站了起来。
他对着姜肆弯了弯身,认真又有些拘谨,复而抬头,打断她的话道:“阿娘,你教阿回一定要懂得感谢,阿回想要谢谢阿娘。这几天我问了闻杏姐姐,她已经把事情的……来龙……来龙去脉,都告诉阿回了,阿回知道爹爹没有不要我,他对我也很好,而且是真心对我好,阿娘说的话,阿回都一一记得,我不是一个被爹爹丢在一边的孩子,没有人不要我。”
姜肆听他磕磕绊绊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眼睛一热,她点点头,将阿回抱过来,在他胸口上抚了抚:“对,没有人不要阿回,我们阿回是全天下最乖最懂事的孩子,你那么好,怎么会有人不要你不爱你?”
她抚着他心口,为他顺着气,阿回却一下抓住她的手,爬起来坐正了身体,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爹爹很爱阿回,但阿回全天下最喜欢阿娘。”
姜肆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毫无预兆地,就是在那个瞬间,当阿回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告诉她,他全天下最喜欢阿娘时。
她的心被一个温热的手掌心攥了一下,又疼又暖。
阿回上前替她擦眼泪,不顾姜肆有些错愕的眼神,一边擦一边说:“爹爹对阿回好,但却对阿娘不好,他让阿娘伤心难过,阿回就不喜欢他,阿娘,我什么都知道,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你不要为了我,把伤心难过都忍着,我都看到了,你不想让爹爹碰到你,你想躲着他,有时候,你还想跟他吵架,但是你一看见我就忍下了,阿娘,我其实不关心他到底爱不爱我,我只想让阿娘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姜肆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有不敢置信,但更多的是源源不断涌上心头的疼惜,她没想到阿回会想那么多,也没想到阿回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蠢,她以为阿回只有五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阿回比她想象中懂得更多,她发觉自己的保护也是种伤害,是她让他自己用眼睛看清了实事和裂痕,而不是凭她告诉他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
在她纠结难过的时候,阿回会不会也像她一样纠结难过?
这对一个孩子有多残忍?
他越是这样懂事,姜肆就越自责越心疼,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悲欢和保护欲里忘记了阿回的感受,这种忘记是一种不信任,让她认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惭愧。
姜肆一把抱住阿回,在他背上轻轻抚着,不停念叨着:“是阿娘错了,对不起……是阿娘错了……”
阿回说:“阿娘没有错,是你让阿回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可怜的小孩。”
阿回抱着姜肆的脖子,像她每次安抚他那样,伸出小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但是,我好想告诉阿娘。”
“阿回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在阿娘这边,所以阿娘也要站在自己这边。”
“阿娘在有阿回之前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阿回的娘。”
寒风吹动门窗,哐哐的巨响好像砸到了心上。
但姜肆耳朵是失聪的,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了蹲在雪地上孤立无援的自己,绝望时,她想姜子期,想吴氏,甚至想霍叔叔,她也是一个普通人,她也想要人偏爱,她也想要依靠,可她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她有那份责任。
所以她隐藏了自己所有的不痛快。
但人就是这样,戴上了面具,眼神还是会将人出卖。
人永远没办法藏住自己的情感,总会有纸包不住火的那天。
相互依靠,相依为命的亲人,要做的不是一味忍让,而是互相成全。
每个人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娘亲,谁的妻子。
姜肆不是不懂那些大道理,她一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心里从来都藏着那些最自私的想法,可是当她发现自己与人潮背道而驰时,她觉得自己很累,也想要那么妥协。
可是这时候有一个人坚定地告诉她,你没错,你可以做自己,不必为了我,去成为你讨厌的人。
仅仅、
仅仅只需要那一丝理解就够了。
仅仅、
仅仅只需要那轻轻一推就够了。
仅仅只需要一点光。
姜肆抱着阿回,手缓缓攥紧了他肩头的衣服,她将她的脸藏在阿回的小小怀抱里,不用躲着谁,也不必害怕谁笑话她,她大哭出声,将所有的委屈不安、痛苦纠结全都哭出来。
阿回永远站在她这边,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姜肆抱着阿回放声大哭,阿回也不是什么小神仙,他本来说话已有哭腔了,被姜肆这么一勾,也哇哇哭起来,母子两个像经历了生死离别,震天响的哭声快要把房顶给掀了。
闻杏急匆匆跑进来,一脸惊恐:“怎么了这是?夫人小少爷你们怎么了?”
两个人不管她,还是哭,给闻杏哭懵了,还以为谁死了,都要猜是不是将军出什么事了,过了一会儿,姜肆放开阿回,抽抽搭搭地跟闻杏说:“烧……烧一桶水吧。”
闻杏着急:“夫人,到底怎么了?”
姜肆摆手,一边下地一边道:“没事,想到了开心的事,阿回,你咋还哭出鼻涕泡了,快快,快打捅水得给你好好洗洗。”
阿回吸了吸鼻子。
闻杏一看这两人,又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狐疑地转身去烧水,没一会儿,耳房就冒起蒸腾热汽,阿回坐在浴桶里面,皱着眉跟姜肆说:“阿娘,我自己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