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持伸出手,指了指对面:“坐。”
他惜字如金,还面如寒霜,姜肆摸不准他心情,现在王谙走了,里面就剩两个半人,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不敢忤逆他的话,她拉着阿回坐到对面。
阿回始终盯着棋盘。
萧持看她坐下,开口道:“京中德行无亏且有真才实学之人,非悉之莫属,朕知他的品性,是可以信得过的人。”
姜肆不知道二人有什么渊源,只是听他这样说,想起那天王谙在将军府留下的话,难免觉得有些可笑:“品性再好,也不过是向着情理而非公理。”
他心中放着家族名声,难道还会站到她那边?
萧持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薄唇微启,顿了片刻,才道:“不行就再换一个。”
姜肆愣了愣,她没想到陛下竟然听进去了她的话,还同意要再换一个人。
可是,她依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对阿回的事这么上心。
而且这次相见,陛下又跟之前几次有些微地不同,虽然外表上依旧威严肃穆,说话也很强势,但总不至于让人反感。
今日,他全身上下一点戾气都没有。
萧持看着对面之人变幻莫测的脸,目光下移,落到阿回的脑瓜顶上,突然沉声问道。
“喜欢吗?”
阿回一惊,知道是跟自己说话,猛然抬头。
姜肆也垂头看他。
从进来开始,阿回就一直盯着棋盘,都快把棋盘盯出个洞来了。
阿回看了看姜肆,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说谎,便点了点头:“喜欢。”
“想学吗?”萧持又问。
阿回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之色,但他飞快地看了姜肆一眼之后,唇角向下压了压,低下头道:“不想。”
“你娘不可能永远替你做决定,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左右你的想法,”萧持沉着眉,声音里的威严带着压迫力,停顿一瞬,又问,“想学吗?”
这次阿回没看姜肆,半晌后点了点头。
“想学。”超小声回答。
“朕可以教你。”萧持语气缓和几分,这次不仅是阿回,连姜肆也有些震惊,她瞪大了眼眸看着他,一时语塞。
她想了想,说道:“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您每日政务繁忙,日理万机,连基本的休息都得不到保障,教孩子下棋这种小事,怎敢劳烦陛下。”
“哦?你会?”萧持抬眸。
姜肆迟疑一下,道:“不精。”
其实她根本不会。
萧持没戳穿她的谎言:“棋艺不精,极易将人带入歧途,你还是算了。”
姜肆鼓了鼓腮帮,气不顺。
又开始默念三遍《莫生气》。
萧持不再看她,跟阿回招了招手,阿回见了,从姜肆身边站起来,颠颠跑到他那里,然后蹲下身,鹌鹑似的缩在那里,仔细地看萧持排兵布阵。
姜肆也试着听了听,但那些话都像天书一般,她实在听不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坐了一会儿便打哈欠了。
正教阿回落子的萧持按下一枚棋子,唇角不知不觉地弯了弯。
第三遍哈欠打到一半,萧持忽然抬头看过来:“如果觉得无趣,可以随处逛一逛。”
姜肆以袖掩面,露出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睛,被捕捉到这一神情,她有些窘迫。
“可我是来给陛下看诊的。”
“一会儿再诊。”
他又低下头,回绝得理所当然,姜肆本来蹿升了一股火,但看阿回认真倾听的神色,又忽然不忍打扰他们了。
陛下既已发话,姜肆便也没什么好忸怩的,她站起身,轻微地活动活动筋骨,然后行下台阶,走到那一方温泉旁,看着蒸腾的热气,她蹲下身用手试了试温度,稍微有点烫,但这个温度泡药浴正好。
温泉本就有缓解疲乏提神醒脑的功效,若是再加一些药材,功效会加倍,她是女医,看见这种东西不自觉地就会往养生治病方向上想。
一时有些出神了,没发现有人走到她身后。
“在想什么?”
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姜肆吓得惊叫一声,回头看到近在咫尺的身影,身子为了躲避,不由自主就向后仰。
可后面是温泉,掉下去就糟了!
萧持忽然伸手拉住了她,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某一瞬间,姜肆撞到了他胸口,感受到了他那一刻心脏的跳动,不由得也被勾起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站稳身子后,萧持很自然地松开她的手背到身后,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
“在想什么。”又问了一遍。
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总觉得他语气里带了些促狭。
姜肆的脸滚烫,不看他脸,看向他衣襟,又觉得有些不对,视线向下,移到胸口,还是不太好,再向下……更不好。
挪开眼,看向别处:“在想药浴,如果在温泉里放置不同的药材,泡温泉时会有不同的功效,也可缓解陛下的头痛症。”
萧持背在身后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像在留恋着那短暂的触感。
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比如呢?”
“比如,放何首乌,有驻颜美肤之功效,放红藤,可治跌打损伤,夏枯草,清热解毒,薄荷,镇定安神,补骨脂,滋……”
姜肆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不说了,眼中闪过懊悔,如芒在背。
萧持追问:“补骨脂,是什么功效?”
姜肆汗流浃背:“陛下应当……用不到这个……”
“说说看。”
有那么一瞬间,姜肆觉得他是故意的。
可是寻常人大多不懂药理,也许他连什么是补骨脂都没听说过。
怪就怪她随口说出了这么一味药材。
感觉到头顶殷切的目光,姜肆硬着头皮,说道:“补骨脂,滋阴壮.阳,补益精血。”
室内一片安静,静得能听到她心跳声。
良久后,她听到一声轻笑。
“朕未必不需要。”
啊?
姜肆抬头。
第二十九章
姜肆看到他微沉面色的瞬间又骤然将脑袋耷拉下去。
低厚的嗓音伴随着耐人寻味的轻笑,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肆僵硬地耸着肩膀,看着身前距离自己不足半步,绣着金丝龙纹的锦绣衣摆,惊觉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惊天大秘密,眼睛快速地眨了眨。
“未必不需要”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陛下需要?
所以陛下他其实……
姜肆需要时间消化这几个字,可顶头炙热又不可忽视的目光容不得她多想。
“那……陛下以前可找太医看过?”姜肆完全是出自医者的本能,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瞄了他一眼。
萧持眸光有一瞬间的困顿,随即化作了然的神色,他向前半步,目光看向远处的屏风,压低声音说:“没让太医看过,但那天朕试了试,好像不行。”
那天?
哪天?
姜肆在脑海中疯狂寻找有关他的记忆,一下就想到了他让她难堪的那天。
明明都在越过界限的边缘,他却戛然而止,而后面色阴沉地赶她出去。
姜肆努力回想,也没想起来那天身上有什么异样的碰触感,除了两人全身骤升的体温。
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又因为随游为仙行医,如这般难以启齿的事她多半都能处之泰然,之前多半是因为恐惧和抵触才不愿深思,今日仔细想过之后,才发现那天的确有很多解释不清之处。
姜肆想起疏柳所说,陛下到如今都没有娶妻生子,别的男人若有他这样的权势地位恐怕早就妻妾成群了。
他没有,是他不想吗?
不是不想,是不行。
一定是这样。
姜肆为他找到了孤身一人不曾娶妻的理由,而那两次他疯子一般的行径,也归结于是他生病所致。游老说过,这样的男人多半心里也会有问题,越严重越阴毒偏执,没有发泄出口便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俗话说,就是憋的。
这下,连陛下平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理由都找到了,一切都能说得通!
姜肆像揭开了一件惊世谜案一般,偷偷用手掩住唇,尽量让自己不在陛下面前露出太露骨的表情,免得让他以为自己在嘲笑他,一气之下将她杀了。
“陛下……也不用太过心急,这样的病都是可以调理的,我跟师父学过,或许可以帮陛下。”姜肆试着安抚他的情绪。
“学过?”萧持眼皮一跳,眼中闪过什么,“他连这些也教你?”
姜肆没觉得有任何不对,点了下头:“恩,师父是倾囊相授,没有藏私,若有他会的,都教给我了。”
萧持顿了半晌,才道:“那你可以帮朕治好吗?”
经过本人亲口承认,姜肆心中泛起惊涛骇浪,脸上仍保持镇定:“我不敢说一定能治好,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只是……”
“只是什么?”萧持抬眸看她。
姜肆鼓起勇气道:“希望陛下,像之前那样的玩笑切莫再开了,我虽为医女,但同样是个女人,心中也有最害怕的事情,说真的,今日如果不是知道陛下原来有这样的难言之隐,我还以为陛下身体里住着一个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