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循着他耳后的穴道,下了第一针,萧持的身子似是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挣扎,姜肆不禁笑了笑:“我说过,不疼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哄阿回,让陛下听了会不会很没面子?
正纠结的时候,就听那人一声低沉的“嗯”。
姜肆在另两处穴道也下了针,坐回到床头前,伸手在他后脑上轻轻按压着,一边放低了声音:“现在,陛下觉得困倦吗?”
那人没出声,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才应了一声。
姜肆轻道:“我接下来,要给陛下讲一段故事,陛下什么都不用想,只听我说的话就好。”
她温柔嗓音声音如耳边浅浅的呓语,本就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萧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黑暗中撕开一道裂缝,光芒翕动,草木山林纷至沓来,虫鱼鸟兽在十方世界中奔走,潺潺清泉从手指缝隙间流过,伴着三两声虫鸣。
置身在一望无际的苍翠中,舒适的风从身旁吹过,他向前走着,看到从树叶间隙中落下的斑驳日光,似是有了前进的目的。
忽然,脸上一疼,温柔轻拂的风化为钢刀利刃,豆大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日光被浓云席卷,很快变成一片黑暗。
“嗖!”
破风声忽然袭来,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豁然回头,看到黑夜暴雨中,丛林深处有几个人影向他奔来,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他们似乎在逃离什么,脚步匆忙又慌乱,时不时回头去看。
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背上还背了一个。
无垠黑夜,前路也没有尽头,紧促的喘息声在耳边一遍遍放大,连风雨的声音都被掩盖。
“持儿!跟着娘,别停下!”女人的体力已经到了尽头,却仍苦苦坚持着,她不停地叮嘱着跟随自己的孩子,一面要戒备后面穷追不舍的追兵,一面要留意前路,一个不妨,她脚下绊了一下,连人带背上的孩子一起摔了出去。
“娘!哥!”
就在这时,第二支箭飞射而来。
贴着两人的脑顶飞射而过。
萧持看了一眼身后,面露焦急,他快速将另一个孩子从地上拽起,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催促道:“娘!要追上来了!”
女人一听这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拉着两人继续向前跑。
雨越下越大,根本辨不清前路。
也是因为这雨,敌人的箭才会失了准头。
从京城中逃出来,已经过了五天,身后的追杀的人层出不穷,而他们的人却一个个减少,到了现在,只剩下他们母子三人。
而齐地,还隔着千山万水。
像眼前的路一样,看不见尽头。
“娘……如果逃不掉了……你们就……丢下我吧……”萧持扶着的人忽然开了口,在雨夜中显得尤为刺耳。
秦归玉眼圈一红,萧抉本就身子弱,一路上他都是勉力支撑,现在已经发了高烧,而她一介女流,最多也只能带一个走。
总会支撑不下去的。
她却咬着牙道:“抉儿,别说傻话,娘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绝不会!”
“哥!你别说话了,保存体力,咱们一定能逃出去!”
这话是安慰别人,同时也是安慰自己,在枯枝烂叶上飞驰而过,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又很快被大雨冲刷。
就在这时,跑在最前面的人忽然没了影子。
萧持发现时,脚下已经踩了空,情理之中,他抱着萧抉的肩膀,两人一起滚落山崖。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记得自己的腿如撕裂一般发出刻骨的疼。
他疼昏过去。
醒来时,雨声还是淅淅沥沥的,只是被阻隔在屋外,萧持从破草垛里睁开眼,看到眼前有一个凶神恶煞的金像,似乎是广目天王,他想要坐起身,刚动了动就感觉到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低眸看了看,自己的腿上绑了破布条,被两根木棍固定住了。
咣啷一声,有东西碎裂,萧持抬起头,看到秦归玉扑到他身前。
“持儿……你醒了?”
萧持有些愣怔,印象中,娘亲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他。
他与兄长是双生子,但兄长自小体弱多病,娘亲总是关心兄长更多一些,娘亲总说他更像父亲,因为讨厌父亲,也连带着一起讨厌他。
去做质子的那几年,是萧持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只有在这时,娘亲会忘记父亲对她的辜负,对他和颜悦色一些。
但更多的关心却是没有的。
“兄长呢?”萧持第一句话是问萧抉。
秦归玉怔了怔,随即偏开身子,露出后面正沉睡着的人,正是萧抉。
“你兄长没事,只是受了些擦伤。”
萧持看着睡得香沉的人,松了一口气。
两人摔下去时他一直护着他,虽然是出于本能,到他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受到别的伤害。
“娘呢?你有没有受伤?”萧持问。
“没事,娘没事。”秦归玉抚了抚他的脸,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
萧持别开眼,有些不习惯她这样碰触。
“我的腿……”萧持试着抬了抬,除了疼感觉不到别的,“是不是断了?”
秦归玉眸光一闪,却温和地笑了笑,对他道:“没有断,休息几天就好了。”
“追兵呢?”萧持没戳穿她的谎言,而是问了别的问题。
秦归玉有些怔忪:“不知道……大概还在山中寻找我们。”
萧持转头看了看,这里似乎是一座破庙,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房顶破开一个洞,梁顶挂着蛛网,还有一个大蜘蛛在网上挂着,不用问也知道,这里距离他们摔下山崖的地方并没有多远,凭娘亲的力量,也没办法将他们带离这里。
萧持刚要说什么,旁边的萧抉突然醒了。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瞥到一旁的人正看着自己,转瞬露出欣喜的神情:“二弟,你醒了!”
两个人低声说着话,都没留意到秦归玉眼中的犹豫和疼惜。
“持儿,你饿吗?”
萧持回头,看到秦归玉正满眼慈爱地看着他,肚子空空的,的确很饿,他看了看地上刚刚摔碎的碗,里面的白粥洒了出来。
虽说是白粥,却只有几粒米。
他们带着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几了。
“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呢?”秦归玉起身,去破旧的陶罐子里又探了探,火堆里煮着伤药,她换下来,倒上了所剩无几的米,又去外面接了一点雨水。
萧持的目光始终粘在她身上,神色微微惊诧,良久过后,秦归玉捧着一碗热粥过来。
“给兄长——”
“张嘴。”秦归玉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他嘴边。
萧持仍有些迟疑。
“吃了才有力气逃跑。”秦归玉道。
萧持一听,再无迟疑,张开嘴吃了一口。
他皱了皱眉,米没有熟,是夹生的。
可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心里暖暖的,比热粥还暖,于是第二勺热粥递过来的时候,他又吃了一口。
秦归玉看着他,眼睛慢慢红了。
“如果我们逃不走,就算死,也不能落到那些人手里。”
萧持抬了抬头。
秦归玉还在喂着他,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哽咽:“你父亲筹谋那么多年,才有今日之功,如果他们抓住我们,以性命要挟你父亲,那么齐地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了,你知道吗?”
“所以,就算他们抓住了我们,也只能是得到几具没用的尸体。”
“嗯。”萧持点了一下头,咽下一口粥,“我知道。”
秦归玉笑了笑,眼泪却从眼底滑落。
“乖,持儿,喝了这碗粥,就不疼了。”她说。
第四十九章
“滚开!”
震怒的咆哮充斥在整个大殿之中,他挥舞的双臂,像是要驱赶开什么。
尖锐的声音如锋利的刀尖在琉璃上划过,让人奇痒难耐,他捂着耳朵,可不论怎么用力都阻挡不住烙印在记忆中的声音,像千万只虫蚁一样爬进耳蜗。
姜肆看到萧持摇晃的身躯,眼中震惊,就在刚刚,她通过三穴让他入睡,想通过催眠的办法进入困扰他多年的噩梦,弄清楚到底什么才是他解不开的心结。
她随他到了那天的雨夜,通过他的口得知那日被追兵追杀的凶险,进了天王庙,喝了那碗粥。
原本一切都按她所想进行,却没想到陛下会突然发狂。
这种医治的方法本是游老告诉她的,姜肆在这之前也查阅了大量古书典籍,虽算不上十拿九稳,也能说是胸有成竹。
可陛下忽然这样,让她坚定的心有了些动摇。
萧持拂开了案几上摆放的珐琅宝瓶,带刺的花枝散落一地,连同水渍和破碎的瓷片,他好像极度痛苦,理智全无,喉咙间溢出的低吼犹如一个挣扎着却逃脱不出囚笼的困兽。
姜肆看到他的手快要摁到地上的碎片,赶紧上前去扯住他的衣袖,她想将他拽回来,却没想到萧持一把甩开了她。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姜肆猛地撞在背后翻倒的桌案上,后腰一麻,手心也传来刺痛,她低头一看,手心上扎了一块碎瓷片,鲜血流了出来,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将瓷片拔出一扔,踉跄着爬起身抱住萧持的腰身,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到一旁,同时用脚扫开那些碎片。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姜肆做完这些尚且来不及喘息,赶紧翻身起来,扶住萧持的肩膀,低头唤他。
“陛下,你看看这里,这里是养心殿,不是天王庙了!”
姜肆接连喊了几声,急切的呼唤好像有了作用,躺在地板上的人似乎有一瞬的失神,猩红的双眸在空处转了一圈,在意识逐渐恢复的过程中,他不停地喘息着,直到视线落到姜肆脸上。
萧持脸色微顿,眸中的狂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望之无际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