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还记得,数月前,臣前往贺兰山处理黄河洪涝一事?事毕后臣回京途中曾遇上过几个人,他们着实可怜,便将他们带了回来,许是惹得旁人不快,才派人痛下杀手吧。”
容涣没说的是,那些人也并没有直接对他动手,先是贿赂不成,而后才恼羞成怒。
姜妁狐疑的打量着容涣,她信他这回说得是真话,不过全不全就不一定了:“什么人敢对朝廷重臣下手?还是在京畿重地。”
容涣却不肯再多言,只说:“臣能自己处理好,殿下不必为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烦心了。”
见他不愿再说,姜妁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继而将话题转向别处。
“你不是回京去了吗,怎么这会儿还在九黎山?”姜妁伸手在果盘里挑挑拣拣,最后捻了捻葡萄,却又撇嘴扔回盘里。
容涣看得好笑,姜妁喜欢吃葡萄,却嫌弃葡萄要剥皮,麻烦,还会弄得手上黏糊糊的,才忍住不吃。
他起身取来姜妁床头的铃铛,摇铃唤素律打了盆水来。
素律端着搪瓷盆进来又出去,即便她抓心挠肝,却始终不敢往屏风后头多看一眼。
容涣净过手,摘下一颗紫酽酽的葡萄,两指一捻,碧绿色的果肉便从果皮里完好无损的挤了出来,放在一旁干净的小碟子里。
姜妁眼前一亮,兴致勃勃的去匣子里翻出一支金叉子,出来时,碟子里已经摆了好几颗去皮的葡萄肉。
她叉起一颗放进口里,甜滋滋的味道在唇齿间迸发,姜妁吃得直眯眼,如同餮足的猫儿。
看她吃得高兴,容涣揪紧的心也缓缓送开,一边剥着葡萄,一边若无其事般问道:“殿下去见皇上了?您与皇上可说了些什么?”
姜妁咀嚼的动作一顿。
她没有说话,容涣却能感觉到她心中的不愉快,就连高挑的眉尾也耷拉下来,显得阴郁,周身蓬勃热烈的气息渐渐降温。
容涣正懊悔自己说错了话,姜妁却先回过神来,撩起耳侧的碎发,淡然道:“旧事重提,照例大吵一架罢了,不过他已经同意母后和弟弟迁坟入白家,本宫也算得偿所愿。”
白菀和小皇子的归处是姜妁这么多年的心结,容涣再清楚不过,见她当真恢复如初,容涣才接上一句话道:“上回臣迢迢赶来九黎山,还未说上两句话,殿下便撵臣回去,这回臣又来,更可怜,只瞧了殿下一眼便得走。”
姜妁虚着眼觑他,嘴里鼓鼓囊囊的咬着葡萄,一边指着石榴,表示想吃。
容涣任劳任怨的拿了颗石榴,用姜妁放在一旁的匕首,顺着石榴的纹路滑过,最后又借用巧劲将果子完整的掰开,细心的撕下果肉间的白膜,一瓣一瓣的放在碟子里。
“臣回来,就是想再瞧瞧殿下,谁知道殿下房里还藏着两个人呢,”说着说着,容涣望着姜妁的眼睛便渐渐染上清冷。
容涣鲜少露出这副幽怨的模样,他总是在笑着,时常见他便是眉眼弯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如此眉目含愁,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是以,姜妁有那么一瞬间,诡异的,心跳慢了一拍,下一秒便反应过来,她一眼横向容涣:“好好说话,什么叫藏了两个人,说清楚,那是一男一女,怎么?许你在本宫房里来去自如,不许本宫在房里放两个护卫吗?”
“那个护卫喜欢殿下。”容涣突然开口道:“殿下也钟意他吗?”
姜妁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皱眉,甚至有些不耐烦道:“这不过是件小事。”
“可是于臣而言,殿下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小事。”
他的声音有些轻缓,却像一根针,猛然扎进姜妁的心头。
姜妁望着他还带血的臂膀,突然想起来,方才容涣也说过‘这是一件小事’,让她别再过问,而她却当真没再多问一句。
她有些哑然,愣了很久,久到容涣耐心即将告罄。
姜妁突然伸手碰了碰容涣被葡萄汁染得紫酽酽的指尖。
容涣拿起自己的手看,疑惑道:“怎么了?”
姜妁凑过去,在他的指尖轻轻偿了一口,长睫轻颤,声音有些哑:“甜的。”
容涣只觉得自己指尖一麻,紧接着,连带他的心口也开始发痒。
他直勾勾地看着姜妁那润色的唇,喉结滚动:“殿下……”
姜妁欺身上前,勾着他的衣襟往自己这边靠,莹润的水眸中秋波连连,她挑起容涣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看他,挨着他的唇呵气如兰:“容相想不想试试你剥的葡萄甜不甜?”
容涣沾着葡萄汁的手克制的紧握成拳,随后按进一旁的水盆里,另一只手按着姜妁的脖颈压向自己,紧接着另一只手从水中抬起,带着一阵水花揽住她的腰身。
“你的伤……”
“不碍事。”
搪瓷盆不堪重负“镗啷”一声落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映照着跳动的烛火,下一瞬,那烛火也悄然熄灭。
素律听见一道搪瓷盆落地的声响,惊得浑身一跳,正要细听时,房内的烛火却突然灭了,顿时面红耳赤,却不知为何,长松了一口气。
转而去找宫女将汤泉殿那边收拾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素律在外头等得月亮一点一点偏西,房内才重新亮起烛火。
下一瞬,屋内便响起了摇铃声。
门没开,素律不敢进去,只好站在门外,轻声道:“奴才在,殿下有何吩咐?”
“清空汤泉殿,殿下要沐浴,”说话的却是容涣。
素律应声要走,下一瞬又响起姜妁有些懒怠的声音。
“你也下去歇着吧,今夜不用伺候了。”
素律只觉得自己耳朵都在发烫,连声应下后,又将汤泉殿里,姜妁惯用的物件摆放在何处说了一遍,才迅速转身退下。
等周遭静下来后,容涣才抱着裹成一团的姜妁出来,她困得不行,嘴上还在念叨着:“你手别使劲儿,你放本宫下来,本宫能走……”
容涣什么也没说,却将她抱着更紧,迈步往汤泉殿去。
却在拐弯处和姜十撞个正着。
姜十先是一愣,继而对他怒目圆瞪,下意识做防守动作,满是警惕,又看见他怀里昏睡过去的姜妁,厉声质问道:“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嘘,”容涣双目直视前方,这回连一丝余光都不曾落在姜十身上半分:“妁妁睡着了……”
他音色冷淡,绕在唇齿间的那个名字却缱绻万千。
姜十猛然噤声,呆愣的看着姜妁垂落在外的半截藕臂上,星星点点的嫣红。
再要看清楚时,却听容涣冷冰冰的声音:“非礼勿视,不懂吗?”
姜十一怔,失魂落魄的别开眼,再抬头时容涣已经抱着姜妁走近汤泉殿。
第二天等素律把姜妁喊醒时,房内已经只剩她一个人,容涣早已离开。
摸了摸已经彻底凉下来的床榻另一边,想必昨夜等她睡去,容涣便起身离开,毕竟京中还有嘉成皇后留下的烂摊子等他收拾。
姜妁掩唇打了个哈欠,她有些没睡够。
“殿下早膳摆在哪儿?”素律一边替她梳洗,一边问。
“花厅吧,”姜妁随便选了个地方,又道:“叫个人出来。”
素律吹了声哨子。
下一瞬便有人敲响殿门。
姜妁穿戴好走出里间,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人影,好巧不巧,来的就是昨晚让容涣乱吃飞醋的姜十。
“昨晚没伤着吧?”姜妁眼都不抬,端着碗白水浅啜。
姜十垂着头,一边迅速摇了摇,他没脸见姜妁,他打不过容涣,他觉得丢人。
姜妁“唔”了一声,道:“那你去帮我找姜一来,这件事只能他去做。”
姜十听到这,猛地抬起头,黑黢黢的眼眸里难掩受伤,而后,他瞧见了姜妁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红痕。
“是,”姜十呆滞的应了一声,连告退也忘了,如同一阵风一般刮了出去。
看他这幅模样,姜妁却没有多言,她是不太在意这些,但不代表她愿意手底下的人都惦记着往她床上爬,一个容涣已经是破例,万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如果姜十还是执迷不悟,她就只能选择将他远远调开。
很快姜一敲门进来。
姜一是最早跟着姜妁的一批人,他比姜十要守规矩得多,双眸由始至终盯着地下:“殿下有何吩咐。”
姜妁揉了揉酸疼的后腰,道:“你去查一查,容涣从贺兰山回来,途中发生了什么。”
容涣藏着掖着不肯说,姜妁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她可以查啊。
总不能是他抢了哪家员外的小妾,人家追着他杀到京城来?
第26章 难怪这么多年建明帝恨死了霍……
好端端一场秋猎, 却冒出来一个西平王勾结皇后,意图弑帝篡位,再好的心情也给磨没了,所幸本来就打算秋猎过后便摆驾回宫, 于是建明帝便决定提前回去。
那日虽事发突然, 但大多数官员身边都跟着会些拳脚的小厮, 因此, 除了有几个倒霉的, 逃命时跌伤了手脚, 还有几个被流矢刮伤了皮肉, 除此之外倒也无官员伤亡。
建明帝下令休整三日,三日后便起驾回宫。
姜妁趁着这个功夫, 给宁国公夫妇去了封信,将建明帝同意白菀母子入白家陵园的事, 与他们细细说了一遍。
而后,宁国公夫妇便决定与帝王仪仗一同回京。
迁坟是大事, 得从长计议。
*
京城,丞相府
此时已是月挂柳梢头,相府书房里的灯却还亮着。
杨昭拐过长廊,停在书房外,敲了敲门:“相爷!”
“进来, ”
男子清越的嗓音从里传来。
杨昭推门进去, 容涣还端坐在案台前, 台面上堆叠着半人高的奏折。
自建明帝往行宫避暑,从各地呈上来的奏折,便要经由容涣的手,挑拣紧要的派快马给建明帝送去, 若无关痛痒的则由他代为朱批。
建明帝这一朝遇袭,朝野上下大为震动,各地州府纷纷上奏,表示慰问的同时,再表达一下自己的耿耿忠心,如此一来,容涣要处理的奏疏便多了许多。
“怎么了?”见杨昭进来许久还不说话,容涣头也不抬的开口问道,手下的朱笔却半分不停。
杨昭伸了伸脖子,不知道该不该说,踌躇半响,才道:“公主殿下在查您回京途中的事儿,已经查到了那几个流民头上,您看,是由他查下去还是怎么着?”
听他提起姜妁,容涣手下一顿,眼睛落在自己至今还裹着纱布的小臂上,眼底浮现出点点笑意,这点伤,能换来她的几分垂怜,倒也值得。
“不用管他们,”容涣不打算阻止,也不打算直接告诉姜妁,他在等她自己来问他。
杨昭猜也能猜到容涣会这么说,点点头又道:“还有,他们不愿意与那些贪官当庭对峙,说外头死的千千万万个百姓,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