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欢欢觉得心情好过一点。
李欢欢再次跟阿姨道了谢,离开了影院。
十一点多了,广场上已经没有人了,李欢欢站在台阶上四处望了许久,才大致辨别出方向——下午她打车从家来影院,出租车停在马路对面,她走人行横道过来,现在要回家,只需要站在马路边打车就行了。
李欢欢准备下台阶,手机响了。
李欢欢掏出手机——老K助理打来的。
“对不起李小姐,我真的忙晕了,忘了给你回电了, 你到家了吧?K今天可能……他也实在忙得很,林珊珊一开心就喝醉了,K不放心她,先送她回酒店,晚些他再跟你联系。”
“Joy,我的工作时间是早10到晚7哦,加班公司也不付加班费的。今天实在是太晚了,大家都累了,麻烦你跟K说,有事明天再说。”
“好的,李小姐,实在抱歉。”
挂了电话,手机电池开始滴滴滴报警——最后一格电已经变成了黄色。
李欢欢在台阶上坐下来,让自己歇会儿,她倒没觉得多失望,真是觉得累了,想要在空旷地地方坐会儿。
广场东边的黑暗角落里住着一个流浪汉,晚间李欢欢经过时就注意到了,一条褪色的条纹毯子,上面堆满了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废纸箱、旧鞋和没清洗过的锅碗盘盏,刚刚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朝着李欢欢的方向靠近了两次,一次走了大概2米,然后折返了回去,第二次距离李欢欢3米的时候,停在了那儿,转着圈看看天上又看看地下,又折返了回去。
此时他又走了过来,步伐比刚刚快很多,嘴里念念有词,手上还托着什么东西,李欢欢抓紧自己的书包,等终于看清流浪汉手中握着的是什么后,她跳起来,伸出手仿佛要挡住对方似的,大喊:“停!”,然后扭头朝着广场另一个出口没命的跑了起来。
生殖器。
李欢欢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反正耳旁呼呼的风声像有人一直在追赶,她没命的跑,最后实在抬不动腿了,被马路牙子绊出好大一个趔趄,才停下来,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扭头看身后。
没有人。
暗影里,树后……李欢欢警惕地环视四周,确信没有人跟上来。
心脏跳回原位。
“高中校运会我要是能跑这个速度,指定破区纪录了。”李欢欢一面撑着膝盖往附近的公交车站台挪,一面生出这种念头。
等坐在站台上的椅子上歇够了,李欢欢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到哪儿了?
附近别说公交车了,连栋像样的居民楼都没有。
整个公交车站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公交站名倒是挺符合地理特征——杨村。
李欢欢透过站牌上模糊不清的字迹查询公交路线,发现经过杨村站的公交车统共有3路,且都是往南去的——与李欢欢回家的方向正好相反。
末班车,20:30.
李欢欢看看手机,零点都过了8分了。
手机挺尽职,见李欢欢注意到它,电量预警赶紧又滴滴滴地叫了起来。
李欢欢全神贯注地思索自己怎么回家,全没注意这些。
只剩下一个选择——打车。
可那会儿的北京,半夜能打到车的概率跟捡金子差不多,尤其在杨村这种地方,打上车跟中六合彩也差不多了。
李欢欢伸着胳膊在公交车站台上拦车,半个小时,出租没见着,倒是很招来几辆——黑车,车头上红灯闪烁,司机车窗一摇开,“走吗?进城二百块。”
车里刺鼻的烟味简直喷薄而出。
李欢欢使劲儿摆手,“不,谢谢!”
司机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饶有兴致地从下往上打量她。
“别舍不得那点车钱,早点进城开工早挣上钱啊。一百五走不走?”
李欢欢不再搭理对方,退回到站牌后面。
司机骂了句什么,离开。
为了见老K,李欢欢故意选了凸显她腿长的短裙,白天没什么问题,到了晚上,这身打扮,加上这个时间、地点,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司机的态度提醒了李欢欢,她不再伸手拦车。
李欢欢决定找人来接她。
想起老K的助理说老K不放心喝醉的林珊珊,送她回酒店,李欢欢一面滑手机通讯录一面自嘲地想:真是同人不同命,瞧瞧我混的,半夜找个人来接我都费劲。
这次手机电量预警提示非常短,只“嘀”了一声——它实在没电了。
李欢欢不再犹豫,赶紧给王大伟打电话。
“喂,来接我。”
“我又不是计程车,你别每次一有事儿就来找我。我说你就没有别人可找了?“
“这次算你说对了!接不接?”
“哪儿?”
“杨村。”
“村里你还是叫辆牛车更合适。”
“喂,别贫了,我手机快没电了。打不到车,要露宿街头了。”
“人模狗样女白领露宿街头,听起来很让人顺心的样子。“
“王大伟,今年蔡依林演唱会内场票。快来接我!”
“你以前给我的那些签名照都是假的。”
“演唱会的门票我他妈又作不了假。”
“你手机马上没电了。”他听见电量嘟嘟嘟地叫。
“要你说!”
“哪儿?地标建筑!东南西北!”
“就离那个**影院不远的一个公交车站台,也可能很远,我也不知道……站名叫杨村,前面有个立交桥,大,非常大的立交桥。”
“北京好几十座立交桥,都很大,名字,说名字!”
“我要能看到名字就告诉你了!”
李欢欢眼角瞟到刚刚那辆黑车又转了过来,她下意识往黑影里躲了躲。
“站在你现在的位置别动,杨村对吧?就是鬼来追你,你也不能跑,除非你手机还有电,否则我只能等天亮才能找到你了。”
黑车缓缓靠近公交车站台,像要停下来的意思。
手机电量又开始叫。
李欢欢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对着电话说:“王大伟,你快点来,我好害怕。”
王大伟大概也听出了什么不寻常,在电话里骂:“李欢欢你真的像个白痴一样的,听好了,你靠墙站,随便捡块什么砖头在手上,谁靠近你就拍丫的……”
王大伟的话没讲完,李欢欢的手机便欢快地自动关机了。
黑车司机从车里下来。
李欢欢全身抖得厉害,依旧举着手机,假装还在打电话的样子,黑车司机没有靠近,站在车前看着她,“算咱俩今天有缘。一百块走不走?你一般在哪儿接客人?叁里屯?还是……”
“听着,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我刚刚在这附近参加媒体会,出来晚了……这是我的工作证,要看看吗?还有,我不需要坐你的车,我朋友马上就到,请你去找别的生意,我认真的……前面就是派出所,如果我大声呼救,他们一定可以听见。”
最后这句是李欢欢胡诌的,她赌了一把,她猜司机并非预谋想干什么,只是一时兴起,所以“派出所”叁个字对他应该有震慑作用。
“我他妈只是想拉个客而已。”黑车司机骂骂咧咧地拉开车门走了。
或许吧。
李欢欢瘫坐到椅子上。
如果黑车司机想要干什么,她其实什么也阻止不了。
她很庆幸自己唬退了对方。
之后,李欢欢真像王大伟所说,捡了块板砖在手里,靠墙站,警惕地注视四周,“谁靠近你就拍丫的……”,周围再没出现过一个人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李欢欢都觉得手里那块板砖像是铁块做的。
王大伟的摩托车呼啸而来。
“他妈的,我家这个公交线路图是旧版的,上面根本没有你说的这个站名。我在这个立交桥周围绕了一个多小时。”
一切害怕烟消云散。
“王大伟,以后我死了,要是我还有遗产的话,都留给你。”
李欢欢说着就要上车,被王大伟拦住,指着她的小短裙,问:“你就穿着这个坐车?你好歹说一声啊,我给你带条裤子来。”
“我怎么知道你大半夜会骑摩托车过来接我。”李欢欢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先把话说明了,你真能搞到蔡依林演唱会的内场票子?”
“你觉得我会骗一个半夜叁更飞跃半个北京城来接我的无亲无故的男人么?你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真的,骗谁我也不会骗你。”
“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没有,我今天一口酒都没喝,不信你闻。”李欢欢凑过去就要哈气,被王大伟一把推开,道:“离我远点儿。”
王大伟是个很害羞的人。李欢欢哈哈大笑,道:“放心吧,我要是喝多了会直接躺在马路牙子上睡觉,根本想不起麻烦任何人。”
“李欢欢,我觉得你不太对劲,今天穿得这么……”
“走不走?”李欢欢受够了,不想再讨论任何有关她的穿着和穿着相关的事宜,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穿成这样了,为了任何人都不会。
“内场票,记住!最后再信你一次。”
王大伟脱下自己身上的夹克,递给李欢欢,李欢欢刚伸进去一只袖子,被王大伟喝拦住,道:“谁叫你穿了,绑腰上。”
李欢欢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而且真有可能听叉了老K话里的意思,只好说:“你会不会感冒啊?”
“别不好意思,不为你,我这为的是Jolin.
就跟我稀得你们这些虚情假意似的。李欢欢心想,立马觉得对方的安全头盔也应该分给自己,她盯着他的头盔看。
王大伟从后座又掏出来一个递给她,这次他有备而来,带了俩。
摩托车在路上飞驰,李欢欢的世界不再蒙着一层面纱,她清醒了。她是谁啊?一个北京大妞,每天在二环叁环四环之间奔跑,年复一年,重复着春天的沙尘,夏天的曝晒,秋天的短暂和冬天的干燥,此时路边落叶滚滚,天空微蓝,她在摩托车上起飞,这才是她的生活。香港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秋天,这样的风,和这样的人。
精神压力解决后,李欢欢开始关注生理层面的问题。
“我要上厕所!”
“什么?”
“尿尿!”
“马上到了,憋着。”
“憋不住才说的。”
像表达着主人的脾气,车子咆哮地驶出主路,停在路边一大花坛的后面。
“这儿。”
“我要厕所!”
“大晚上主路上,我上哪儿给你找厕所去!就这儿,我在前面等你。”
“我4岁以后就没再随地大小便了!我要上厕所,王大伟!蹲坑马桶无所谓。”
“就你事儿多,哪儿不能尿。”
“不是厕所我尿不出来!”
“我们男的怎么没这么多毛病!”
“是呀,所以你们男的都一个属性么。”
“什么?”
“狗哇。”
“你高贵,你憋着回家尿吧。”
“我要实在憋不住,可就尿你车上了。”重新上车的时候,李欢欢大声对王大伟喊。
大概是真怕李欢欢尿到他的宝贝车上,下一个路口,王大伟穿出主路,顺着小道绕了许久,终于看到一处亮着昏黄光线的建筑——公厕。
那种带蓝顶棚的简易移动型,老远就能闻到里面的怪味儿,是李欢欢平常宁可憋着也不会光顾的地方,可今天不行,再憋下去,她非尿到王大伟的车上不可,那时候估计王大伟会扔下她,直接回家。
“里头要是黑乎乎的,我就不进去。”李欢欢一边推厕所门,一边说。
王大伟没说话,估计耐性已经用到极点了。
厕所里有灯,门打开灯就亮了,环境也没李欢欢想的那么恐怖,李欢欢把书包挂在胸前,慢慢蹲下去,小腿贴上大腿时,她哆嗦了一下——这腿可真凉,她都意识不到它属于自己了。
膀胱储备量远低于李欢欢的预期,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地找厕所,李欢欢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包括白天……好像生怕漏掉了什么似的,其实有什么可以漏掉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肥皂泡,飞飞就破了。
她替自己的幼稚觉得尴尬。
尴尬。
她得记住这种感觉——在熟悉的城市的陌生厕所里的尴尬。
厕所回应了她——厕所的灯灭了。
要不是味道太冲,李欢欢觉得自己简直要尖叫了,那种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她像困在墓地里。
李欢欢站起来,摸索着掏包里的手机,祈祷手机还剩最后点电量够她能照到厕所的门锁。
好容易摸到手机,她用力往外一带,有个什么东西,啪一声掉下来。
真是天意。
她给老K准备的生日礼物,掉进了蹲坑里。
厕所的灯倒是亮了。
没错,她到底还是给老K准备了生日礼物。
一个156页的小剧本,男妖怪和女妖怪的故事,写完装订成册后,李欢欢就删除了电子稿,世界上只剩这一本册子。
此刻正躺在厕所的蹲坑里。
嘲笑她。
剧本本身没有任何不甘心,只见它扉页在空中支棱,全不像受了什么不公待遇。
这才是有生命的剧本啊,完全了解自己最终的命运。
李欢欢想起里头有些对话,女妖怪对男妖怪说的,担心它们会堵塞坑道。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公民,李欢欢用卫生纸夹住扉页一角,提起湿淋淋的剧本,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原来直觉指引她来厕所,是为了完成这件事。
李欢欢觉得自己以后要开始迷信了。
拧开厕所门锁时,顶灯又灭了,但远处路灯点点,摩托车的引擎轰鸣,李欢欢心里踏实多了。
她戴好头盔,一身轻松地跳上摩托车,右小腿整个贴上了排气管也没在意,甚至觉得挺暖和。
看看天边的曙光,太阳很快就会升起了,新的一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