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朱由校正襟危坐,挥手示意宣读诏书。
乾清宫管事牌子王朝辅侍候一旁,闻言,从精致小盒内取出金黄色卷轴,于半空铺开,尖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古帝王御世,莫不以敬天勤民为首务,朕绍统祖宗,诵法尧舜,念此至殷切矣。
践祚以来,惟上天眷祐是赖,下民居食是怀。乃今年入春,异灾仍频,亢旱弥甚,兹者复遭霾雨昼夜、连绵震动。
朕已于宫中竭诚致祷,其礼部堂上官亦率从属恳祈,各秉精诚,斋心对越,仰上天示儆之意,勿以虚文塞责。
朕思尧汤水旱不足损郅隆之治,惟君臣交儆乃可答仁爱之天。
与朕同休戚者固在肱骨大臣,而内外文武百官亦居天位、代天职,共朕钦若昊天者,各宜仰体朕怀,恪共乃职,捐玩乐之故习,矢勤奋之新图。
为使转灾为福,两仪安奠,百谷豊登,粮食罔艰,室加胥庆,以昭朕畏天省惕,转恤庶民至意。
即以天启二年颁行壬戌历法!钦此。”
颁历后,朱由校即领百官“时享”太庙,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大殿。
“时享”太庙,说穿了就是祭祖大典,每年颁行历法,孟春、孟夏、孟秋和孟东时都要举行一次,皇帝必须亲自主持。
伴着韶乐之声,一身龙袍华服的朱由校提起酒樽,向列皇祖宗的神座三次进献,每一次躬身,身后文武百官也都行礼如仪。
恰好在皇帝第三回上酒时,魏广微急呼呼地赶来,踉踉跄跄闯入班行。
他这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魏广微是东林党人,其父魏允贞更是在东林中颇有声望,去年底还曾在东林会议中大力建议赵南星署都察院印。
然他今日不知怎的,百官于殿上山呼时,尚在家中酣睡。
此刻祭礼方要结束,魏广微迟迟赶来,便是同列东林的文官们对他这一行为也是惊慌骇然,愤慨不已。
朱由校恭敬向皇族宗祭完最后一尊,冷冷瞥他一眼,转身离开,并没多说什么。
文武百官随皇帝向列皇祖宗行礼,魏广微站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滑稽地跟随。
他恨不得钻入地缝,浑身都是尴尬。
魏忠贤见这一幕,心中也觉得有意思。
在他看来,东林党一向注重声名,且让本督静静等待,看看出了这种事,他们要如何解决?
是包庇同党,还是卸磨杀驴。
魏忠贤想到这里,便放肆地在一旁哈哈大笑,颇有些落井下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感觉。
见皇帝已经离开,他又将手一挥,带着番子与禁卫摇动大纛,大张旗鼓地随皇帝而去。
这事,朱由校转头就忘了,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对东林党人来说,这可是奇耻大辱。
对魏广微本人来说,更可以说是灭顶之灾。
有人可能会问,不过是睡过头一次,一辈子就毁了?
现在可不是后世,这是大明!
别说在颁行新历,祭祖太庙这个节骨眼上迟到,就是平日朝会迟到,轻则身受庭杖,颜面无存,重则也要丢了头上的乌纱。
坐回位子上,朱由校松了口气,道:“这次能如期颁行历法,据说有个洋人立了大功?”
“是。”魏忠贤收了笑容,恭恭敬敬道:
“这人叫汤若望,是佛朗机人,去年朝廷从濠镜的佛朗机人铸炮厂买炮,他是跟着一起来的。”
这时候的澳门,稀松平常,根本不是什么必争的繁华之所,就称作“濠镜”。
“爷…”魏忠贤见皇帝在想着事,也便上前两步,轻声道:
“这叫做汤若望的,不仅精通天文历法,还是军器大才,连宋应星都对他赞不绝口。”
“明日他就要动身回濠镜铸炮厂,这个人爷真打算放回去吗?”
闻言,朱由校从思绪中走出,笑道:
“怎么,莫不是连汤若望也给你厂臣送礼,想要到大明朝廷任职?”
“哎呦,哪有——!”
魏忠贤连连摆手,讪讪道:“爷不是不知道,奴婢就算收了礼,阁内荐人,也是量材而任。”
“朕就随口一说,你不必紧张。”朱由校嘴角翘起,道:“对这个汤若望,厂臣的意思呢?”
“爷,这佛朗机人浑身的物件,咱都没见过,何况他还精通军器、历法,更不能放回去了。”
“这样的人才,不留他为朝廷效力,莫不如让奴婢在半路上将他截杀!”
“有这么重要?”朱由校心知肚明,却是故意失笑,道:
“既然厂臣说这汤若望在天文历法上颇有才能,那就让他到钦天监,做个一官半职。”
“喊个人去告诉他,濠镜就不必回了,既然到京师了,就留下来一展所学,在大明做官,不比在佛朗机差!”
魏忠贤喜不自胜,好像留下汤若望对他有很大好处一样,拱手道:
“陛下圣明。”
其实,对大明有好处的事儿,不就是对他这个所谓的阉党头子有好处么。
......
天启二年壬戌历法颁行,消息一经传出,听见的百姓无不是落下心中大石。
孟春已至,新历下发民间,各地农民家家户户都在翻看新历,喜气洋洋的开始准备复耕。
这份诏书很快就在《京报》上刊登,百信们见到都很高兴,皇帝肯作为,率百官亲自主持祭礼,看起来天启二年该是个丰收之年了。
祭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朱由校桌案上就收到了一份义愤填膺的奏疏。
却是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因祭礼迟到一事,弹劾同为东林出身的礼部右侍郎魏广微。
第一百六十七章:魏广微的窘境
同为东林党人的魏大中,弹劾魏广微,这在东林党人中引起了极大的风波,就连内阁首辅韩爌也看不下去了。
韩爌现在不仅是东林魁首,更是东林温和派的首领,从来不建议和风头正盛的阉党撞得头破血流。
黄尊素与韩爌同列朝班,又是同乡,叶向高还在当首辅那会儿,他就支持韩爌,属于东林温和派。
这种事属于家丑,韩爌自然不能出面,听见魏大中弹劾魏广微,黄尊素便受韩爌之托,去魏大中府上劝说。
“哼!”
黄尊素登门拜访,魏大中自然不好拒绝,可这并不耽误他满面愤慨。
黄尊素的意思就是劝魏大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是东林自家事,阉党现在还没动静,怕是都在看笑话。
其实他想的不错,魏忠贤就是在等着看东林党的笑话,然后再看看能不能从中获利。
“魏广微气量狭小,又极好面子,一早我就看出来了。”黄尊素为魏大中斟了一杯茶,叹息道:
“出了这种丑事,朝中自然留他不得,阁老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慢慢将他淡化,若攻他过急,难保他不会铤而走险。”
“依着我看,还是稍缓些时日,再上疏陛下,将他调往边陲,淡化影响。”
说着,黄尊素悄悄望向魏大中。
后者是个急脾气,心里知道黄尊素说的是目前最佳处理方法,可不知怎的,脑子里那根弦就是转不过来。
他越想越气,道:
“铤而走险?难道他还敢投了阉党不成!”
魏大中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性格比杨涟还急躁,一直想着和阉党斗个天翻地覆。
黄尊素这话本是劝他稍微缓和一些,不想却触动了一根看不见的神经,魏大中因而更加恼怒。
且听他道:
“这次祭礼,是皇上在颁行今年之历法,煌煌天朝,再过上一月半月,四方藩国,九夷八蛮,哪个敢不奉行?”
“敢不奉正朔者,只有窃占辽东的建州女真酋长,还有偏隅海岛的小小将军而已。”
“魏广微身为东林重臣、执政大臣,竟与叛贼一样倨傲不奉正朔,这样的大事方能迟到,可见其猖狂无礼已到何等地步!”
“你…”黄尊素抬起手,道:
“孔时啊,这话你就说重了,魏广微怎么说也是东林重臣,怎可与建州、东瀛那等小国叛逆相比?”
“真长不必再劝,吾意已决!”
魏大中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又重重将茶杯按回桌上。
黄尊素见他气得目眦欲裂,怒气冲天,心下一顿,道这回来劝反倒不如不来,怕是自己走后,他还要再上疏弹劾。
魏大中这急脾气,一旦认定一个道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事闹大是迟早了,还要回去找阁老从长计议。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多说,找了个理由,自魏大中府上辞去,去寻韩爌商议。
......
果不其然,黄尊素前脚刚走,魏大中后脚就又上了一份言辞犀利的奏疏。
朱由校哭笑不得,采纳了魏忠贤的建议,留中不发,让这事再发展下去看看。
魏广微见魏大中在奏疏中竟把自己比作逆酋和东瀛将军,气的是吹胡子瞪眼,连忙上疏称自己犯了眼疾,需在家中静养。
“臣因眼疾迟至,不过罪止失仪而已。此辈晓晓,不审轻重,一番弹劾,实不堪大任。”
这还没完,魏广微明着上奏疏为自己辩解,反唇相讥,称魏大中这个脾气,不足以堪大任。
暗中,他又四处托人、求关系,其同为东林党的同宗、同乡们自不必说,一个借着一个的上疏替他辩解。
黄尊素回去后,与内阁首辅韩爌商议。
这俩人不知议出了什么结果,反正此后东林温和派的人,既没有弹劾魏广微,也没有附和魏大中,竟为了保全自身,直接出局了。
魏广微能愿意?
当初费心费力把韩爌推到首辅的位子上来,可不是为了看他推皮球、打太极,在这个节骨眼上洁身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