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凉爽的春风涤荡胸怀,总算打完这一仗,孙传庭置身于这天地之间,分外畅快。
在这样的群山之间,天地抵触,自己是那样渺小,甚至有些无足轻重。
洪承畴也畅然一叹,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忘却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扔掉一贯的城府,变得兴致勃勃、不拘形迹。
“你不要以为奉旨前往陕西,整顿卫所屯田,使我有不得志之叹。”突然,洪承畴侧目看来,笑着说道。
孙传庭面顾群山,面带笑容地道:
“政务繁琐庞杂,官场人心善变,我之所以投笔从戎,正为摆脱此难,人情世故,又哪有你洪亨久想得通透、明白。”
洪承畴也转头过来,怔怔望着脚下的大军营盘,道:
“是啊!政务、官场,人前人后、你争我夺…,哪有像今日这般诗酒登高痛快!”
“只是这回陛下命我去陕西帮助山陕总督整顿屯田,怕是下了狠心要改革卫所,推脱不得。”
“卫所军屯,乃是朝廷的根本之制,出了错儿,就算陛下不予深罪,我的名号也难以保全了!”
孙传庭听出他话中的为难之意,下意识问道: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去?”
洪承畴看他一眼,随即转身,道:“白谷兄,你老说你投笔从戎,征战沙场,是为的建功立业,报效皇恩,做个大丈夫。”
“你可知道,我做官为的什么?”
孙传庭摇头。
“我为名、为利,图个青史留名,衣锦还乡。”说完,洪承畴眯起眼睛,问道: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推辞了吧?”
孙传庭哈哈大笑,倒也没觉得如何不齿,洪承畴这样的反而不做作,听起来真实。
“早听说陛下有意整顿卫所,陕西为军屯大省,逃户日比一日,自然首当其冲。”
“如今去了那种地方,还能如此淡然,实在难得。”
“倒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淡然处之,悄悄告诉你吧,我大多数时候,都是装的。”洪承畴哈哈一乐,道:
“在辽东那阵,熊廷弼那脾气我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是能真正令我置气的?”
他坐下来,为自己满上一杯酒,道:
“初听陛下旨意,心里其实也不是味道。”
“可仔细想想,军屯沿革二百余年,早已行将就木,糜烂不已,如能改革,主官势必青史留名。”
“就连当今陛下都为整顿卫所做了数年准备,势在必行,我又有什么推脱的?”
说着,他递来一杯酒。
孙传庭接在手上,站在栏杆边上倚靠着,“陕西一省,卫所军户多如牛毛,期间有几人识文通字,又有几人通史谙政?”
“何况,地方豪强定会勾连结难,这可不是一个容易的事…你想好了?”
洪承畴明白他说的意思,就和山东推行新盐法一样,虽然朝廷整顿卫所旨在为民图利,但他们还是很容易被带错节奏,与朝廷政策为敌。
他叹息口气,满饮一杯。
“眼下各地卫所,几乎都由世袭将门掌控,要动卫所,势必也会与将门为敌。”
“然而现在的将门子弟,如大同张氏、榆林姜氏这般忠心耿耿、为国为君的已经很少。”
“大部分将门子弟尽是后辈,不学无术,多半也不谙兵事,平日不理军务,弊端极多。”
“卫所乃我朝根本之制,岂能草率?”
“此回南去,我就是要学一学你,不负圣望,名扬天下!”
第五百六十三章:点名要见李鸿基
铁甲叶子拍打在一起,凯旋而归的边军将士们踏着铁靴来到永定门下,令这座当今最为繁华的京师,落下几粒尘埃。
永定门官道极为宽敞,大军停在中间,两侧尚有行人、百姓流通空余之处。
城边百姓顺着官军队伍向后看,只见远处密密麻麻停了几个长列,一眼望不见尽头,不下十余万人马。
这些官军个个鲜明甲胄,腰跨战刀、肩负铁枪,有约莫三五千人,尽都背着军器司特制的遂发鸟枪。
如此规模却军纪严明,不见半分嘈乱。
孙传庭率大军回京,在昨日与前往陕西的洪承畴分别,只将手一招,身后官兵就都立即停住脚步,肃穆一片。
“张总兵、贺游击、渠参将,还有李鸿基,卸下腰刀,随我进宫面圣。”
张万邦脸上表情不变,贺人龙和渠家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喜悦。
至于后头的把总李鸿基,可是激动坏了。
“督师,李鸿基不过是一个小小把总,入宫面圣,会不会不合规制?”渠家祯忽然问道。
倒不是看不起李鸿基这个把总之身,只是这极有可能成为言官御史交章弹劾的口实。
孙传庭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道: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点名要李鸿基进宫,毕竟这次他也算立了大功。”
说着,转头望向身后,嘱咐道:
“你且记着,进宫以后,务必要跟在我们的身后,不能到处细看,更不可与陛下对视。”
“陛下不问,你就一直跪着。”
贺人龙嘿嘿一笑。
“宫里头规矩可多着呢,你个小小的把总,就算是顶撞了一个牌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能进去溜一圈,也不枉来世一遭了!”
渠家祯哈哈大笑,“贺疯子,你嘴上积点儿德吧,别把小兄弟给吓得尿了裤子!”
贺人龙也笑,然后继续叭叭个没完。
这群将领们说话很糙,文人一般开不起这种玩笑,甚至可能听不出来是玩笑话,要是见了恐怕会气的脸红脖子粗。
可李鸿基却觉得没什么,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说起来也是,五天前接到消息,说皇帝召见,直到现在他也没缓过来。
当今皇帝、天子,指名道姓的要见自己…?
一个宁夏边军的小把总…?
他本来想着立功登上名表,好衣锦还乡,却没成想皇帝指名要见,震惊过后,现在是既期待又害怕。
这种五味杂陈的感觉,甚至冲淡了不久后要在凯旋式上露脸的激动。
贺人龙的话,虽说有些刺耳,但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一个普通的内宫牌子在皇宫可能不算什么,也就是个端茶递水,拿出来却也了不得。
真得罪上了,确实够自己一个小把总喝一壶的。
李过也满脸喜色的看着他,嘿嘿傻笑。
“瞧嘛!在米脂那前儿,总说见世面,这回见过的市面够大了吧?京师来了,就连皇帝也要见着了!”
“老舅,别忘了回来告诉我,那皇帝长得什么样儿!”
“皇帝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一个鼻子两个眼?”
李鸿基心里还在敲鼓,闻言看了自己这憨实的傻侄子一眼,肃声道:
“别胡闹,我怎么敢直视当今陛下?”
......
一乘龙凤金辂停在乾清宫外,一列宫娥正提着没起火的羊角灯于两侧等待。
最近这些时日,中宫皇后张嫣按照旧例,在春节来临之际接受勋贵、百官之妇朝贺。
坤宁宫朝贺之时,一桩喜事传遍内廷,却是中宫皇后张嫣已怀有身孕。
张嫣孕身不足两月,体态还未见变化,朱由校此前毫不知情,得知以后欣喜若狂。
对张嫣的宠爱之情更加溢于言表,关怀备至。
张嫣坐在坤宁宫里,加棉的袄子外披着貂裘,头上戴着卧兔、暖耳,周身都由毛绒包裹,肤色似雪,仪态端庄。
看着面前人在心不在的皇帝,渐渐拧紧了一弯柳叶细眉。
朱由校坐在坤宁宫里,说是陪伴皇后,心里却是在想着李鸿基和孙传庭的事儿。
当时朱由校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自己这蝴蝶翅膀扇得也太离谱了。
后世那个建立大顺朝的闯王李自成,居然不声不响跑到自己的官军里当兵来了。
这还没完,他凭本事当上了把总,还在河套一战立了首功,连孙传庭都说这小子观察力贼强。
这个朱由校是信的,毕竟李自成,八大寇里头唯一成事儿的一个,观察力能不强吗?
只不过这个后世的大流寇头子,现在居然成了官军的一员了,这说出去谁信呢。
朱由校不知道后来会再怎么发展,不过再一想想,倒是挺他娘的期待。
眼下三饷加派没有,驿站不仅没裁撤,还给提高了工资,官军待遇也一点儿没落下,饷银月月足钱发放。
这样看来,李自成应该是没有理由造反了吧…
既然造不了反,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小李子往后就踏踏实实跟着朕干了,最后成为一方大将?
等会儿,既然李自成都来了,那王嘉胤呢?那张献忠呢?白谷县首义的那个王二呢?
还有罗汝才、刘国能、革左五营…,这群人都是自学成才,稍加调教,就是统兵之将!
这么一想,朱由校猛然间发觉,好像有无数猛将都在等着自己去发掘。
大明,不缺将才呀!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