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被一个乞儿出身的人看出了一身冷汗,这还是曾经七岁便舌战群儒的魏家七郎吗?左无问忍不住低头轻笑了一声,等等!他们如何进宫?!
到了第二日,左无问跟着裴衍洲从京都郊外的密林里走到地道的时候,还是有些发懵,瞧着前面拿着火折子带路的少年,他好奇地问道:“郎君是如何知道这个地道的?”
“意外发现。”裴衍洲口中的“意外”看着却一点不像意外,这个如同迷宫一般的密道他熟得犹如回了自家,左无问说齐帝应当会在御花园见沈南冲,他便将左无问带到了御花园的假山后,逼真的假山刚好挡住两个高大郎君的身形。透过假山的细缝,正好便能看到齐帝,没一会儿沈南冲与陆焕武便被押到他的面前。
年近五十的齐帝不羁地敞着衣领,搂着年纪不到自己一半的梁贵妃,不感兴趣地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沈南冲与陆焕武。
“陛下,沈南冲他谋害四皇子……”陆焕武一心想要陷害沈南冲。
“行了,四郎擅自跑到汾东,死了便死了。”齐帝不甚在意地说着,仿佛死的并不是他的儿子,他瞧向带头的禁卫军,“怎么没把沈小娘子一道带回来?”
“陛下,是臣未能管辖好汾东,但臣的女儿无辜……”沈南冲忙说道。
齐帝不耐地打断了他,道:“朕知道沈家是个好的,沈爱卿的女儿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望眼天下谁能比朕更好?”
“陛下!臣的女儿还未及笄!”沈南冲不怕自己受冤屈,可沈月溪却是比他的命还要重要,他猛地抬头,无礼地望向高高在上的君王,他才发现自己尽忠的皇帝双目浑浊而虚浮,一双手不加遮掩地探入女子的衣襟里——
早已不是多年前将军权交到他手的那人了!
“沈爱卿这是不愿意吗?”齐帝冷笑着。
“陛下,高公公最会劝人,不如让高公公好好劝一劝沈太守。”梁贵妃掩嘴一笑,轻飘飘地说了一声。
第二十二章
梁贵妃口中的高公公是如今齐帝面前的红人,他最是会哗众取宠,喜用酷刑博君一笑。
沈南冲看着温文尔雅,却是真正上过沙场的铮铮铁骨,他不怕流血更不怕丢了性命,然而他却受不得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阉人剥了衣物,用炮热的铁器在他的背上刻字画图。
“奴瞧着沈太守生得一副好皮,若是在他的背上刻一副春宫图亦是极好的。”高公公捏着嗓子说道。
这般荒唐的事,齐帝听了却是抱着梁贵妃哈哈大笑。
士可杀不可辱!沈南冲怒地用力一挣扎,竟然挣开了高公公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他一个反手便擒住了高公公,烧红的铁棒直接顶在高公公的下颚上,火星子“滋滋”作响,烫着高公公的下颚。
“陛下救奴!”宦官又是惨叫又是喊着救命。
“沈南冲!你想谋反不成!”齐帝惊地站起身。
沈南冲冷冷地看着齐帝,以高公公为人质缓缓往后退。
“给朕抓住沈南冲!生死不论!”齐帝皱了皱眉头,眼里总算有了些精光。
“陛下,高公公还……”梁贵妃害怕地说着,却不等她将话说完,那个目光浑浊的荒唐君主无情地打断了她:“一个阉奴而已,死了也算是为国捐躯。”
高公公被吓得腿软,沈南冲也不指望着他能有什么用,只用力将他推向冲上来的禁卫军,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的宦官后一刻便被禁卫军的刀捅成了筛子。
沈南冲顾不得身后的追兵,直接跳入了御花园边上的水池里,紧跟在他身后的弓箭射在了水面上,激起了阵阵涟漪。岸上的禁卫军还在不断放箭,不大的湖面上密密麻麻一片。
沈南冲并不敢冒出水面,只是他水性再好,也不能在水里待上许久,他正欲探出一点头,朝四周看看,却被一只手猛地往下一拉,他惊地要挣扎,而比他更快的,一人从他背后将他劈晕,直接带着他往更深处游去。
待到沈南冲醒过来时,他平躺在地上,仰望墨黑的苍穹,北斗倾斜银汉,星辰密如砂砾,人亦如这渺小的砂砾,只风一吹,便黯然消散——
他想过自己的余生,大抵是将军百战死,却从未想过会被这般磋磨了傲骨……
沈南冲的眼中短瞬地闪过一丝黯淡,如满月的胡饼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漫天寂寥,带着芝麻的香味冲入他的鼻内,他猛一抬头,便见到了那安然而坐的裴衍洲与左无问。
他倒也没客气,直接接过了胡饼,亦不问义子是如何救出自己的,只问道:“我们如今身在何处?皇宫内可有什么动静?”
“我们如今在回汾东的路上,禁卫军还在搜城。”裴衍洲简短地说道。
左无问隐晦而探究地看了裴衍洲一眼,眼前之人对京都倒比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京都人还要熟悉些,尤其是宫殿的地下密道,怕是宫里都少有人知晓……
“我们马上回汾东。”沈南冲两口便吃掉胡饼,拍了拍身上的渣子,站起身来时,已经是目光清澈,未见半点迷茫,他们须在齐帝派兵到汾东之前赶回去。
裴衍洲点点头,说道:“我们从胡燕山回汾东。”
沈南冲立刻反对道:“不成,从胡燕山回汾东固然要近许多,但是胡燕山的山匪彪悍,朝廷连剿数年,折损兵士数千人皆无功而返,我们区区三人根本无法过去。”
裴衍洲淡然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仗着天险,若将那帮山匪收为我用,还能抵挡一阵齐军。”
沈南冲眉头紧锁,左无问却十分感兴趣,劝沈南冲:“横竖沈太守的命都是郎君救回来的,不如舍命陪君子一回?”
沈南冲被哽了一下,他转眼看向还年少的义子,沉稳坐在那里的裴衍洲泰然自若,竟叫他稀里糊涂地便跟着裴衍洲一道去了胡燕山。
高瘦的少年身形灵活,从胡燕山另一端的悬崖峭壁攀岩耳上,爬到山寨的后端,峭壁千尺,若非有裴衍洲带路,沈南冲根本不知晓胡燕山竟可以这样上来。
“就算攻其不备,我们人也太少了,不若悄悄……喂,衍洲,你别意气用事——”
沈南冲觉得自己算得上见多识广,却未曾想还是被自己的义子给惊到了——
一身玄色净面长袍的少年手执双刀,一柄长刀,一柄障刀,长发高束,眉眼无情,单枪匹马直入山匪的营寨。蜂拥而至的悍匪不过是在眨眼间便倒了一地,血水在地上凝成河,残缺的尸体垒叠。
杀神!
沈南冲唯能想到这二字,不单单是沈南冲,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山匪也被裴衍洲震得不敢轻易上前,明明他们人多势众,硬是被裴衍洲的那一身煞气所镇住。
直到那一柄染血的长刀架在寨主的脖子上,裴衍洲居高临下地说道:“我并不是来杀人的。”
寨主瞟了一眼那已流到他脚下的血流,又低头看了一眼脖子上的血刀,再看向眼眸淡褐如狼的年轻郎君,非常识时务地问道:“敢问郎君来此有何贵干?”
“招安。”
骑着从山寨顺来的马匹下山时,沈南冲还有些恍惚,他一个老武将跟在裴衍洲身后,居然没有丝毫的用武之地。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他已经多久没有这般热血沸腾了——发妻走后,他被缠在汾东的政务里,逐渐心灰意冷,灭了一腔豪迈,如今再见裴衍洲,他似是找到了衣钵传人,埋在心底的热血又澎湃了起来。
左无问反而从胡燕山下来以后一直沉默着,看向裴衍洲的眼神多了许多考量,他忽地想起那日少年在深山丛林里对他说的话——他当真知道裴衍洲的心思吗?是汾东?还是长河之域?亦或是天下……
从胡燕山回汾东,比裴衍洲去京都时抄的小路还要快上一日,正好赶在了立夏日回城。
春末夏初,季节更换,人再回来,也如这季节不复当初了。
沈南冲重回汾东太守府,立刻动用兵权,将平日有二心的官员杀的杀,关的关。齐帝也终于听到了沈南冲回到汾东的消息,他还听闻沈南冲招安了胡燕山的山匪,难堪之余,却没有派出自己的禁卫军,反而给沈南冲送了一道褒奖的圣旨,与圣旨一道送过来的还有陆焕武的人头。
沈南冲一笑了之,经此一遭,算是彻底灭了忠君之心。
裴衍洲回汾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接沈月溪回来,沈月溪见到他时,激动不已,一双杏眼似含着两汪清泉,脸上泪珠连成溪,哭了许久,哭得他浑身僵硬着说道:“莫哭了。”
一人独挑千人而从容的郎君对上小娘子的泪眼却是毫无办法,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触她的眼角。
沈月溪看着他,哽咽道:“这一次多亏了阿兄,以后你便不是我的义兄了……”
裴衍洲擦泪的手顿住,听到无知的小娘子天真地说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兄长!”
第二十三章
裴衍洲的手慢慢收回放在背后,摩挲了两下,指间还余存着凝脂的温热,些许抚平了他心中的烦闷。
他低头便能看到沈月溪微翘的睫羽,上面犹挂着细碎的露珠,随着小娘子眼眸的轻阖,如微波漾入心间。目光再稍稍落下,是挺翘的鼻与含丹的唇……
他缓缓收回了眼神,对沈月溪的话不置可否,淡声说道:“我来接你回家。”
冷峻的郎君声音未见起伏,只是那个“家”字还是不自觉地用了重音,沈月溪并没听出那一点细微的区别,柔顺地点点头,道:“那我且去谢过姚将军与姚夫人。”
沈月溪在姚府住了半月,自当去谢过姚家人。
姚将军与姚夫人皆是热情好客之人,尤其是姚夫人,她膝下三个尽是闹腾的小子,像沈月溪这般可爱软绵的小娘子着实叫她稀罕。
她拉着沈月溪的手,万分不舍地说道:“沈家也没个主母疼你,那些个粗糙汉子哪懂得女儿家的心思?不若在我家多住些日子?”
“月溪已经离家数日,甚是想念家严,待我见过家严以后,常来看望夫人可好?”沈月溪软糯而认真地作答着,瞧得姚夫人愈发稀罕。
“阿娘,可是沈家来接人?”听到消息的少年急匆匆地才外赶过来,果然见到了裴衍洲与沈月溪,他半退了一步,规矩地行了一礼,便大步跨到姚夫人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沈月溪。
裴衍洲轻扫了一眼赶来的少年,看着有些莽撞的少年他亦识得,正是春搜场上遇到过的圆脸少年。
圆脸少年见到裴衍洲十分热情地说道:“那日匆匆,还未来得及向裴兄介绍,我名为姚仲青,尚未取字,家中排行第二,裴兄唤我姚二便是。”
裴衍洲的手指在腰间的刀柄上摩挲了一下,客气地说道:“这些日子多谢姚将军与姚夫人对月娘的照顾。”
“客气什么,听夫君说,你如今在他麾下,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姚夫人笑得爽朗。
沈月溪急着见沈南冲,说了几句便起身拜辞姚夫人,姚夫人虽不舍沈月溪,也看得出她归心似箭,亦不再挽留。
“阿娘,我、我来送送沈娘子吧。”姚仲青见沈月溪起了身,心也跟着起来了,不等姚夫人开口,便急急地说道。
姚夫人忍不住打趣自己的儿子:“人家是小娘子,你一个儿郎去送像什么样子?”
姚仲青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道:“还、还有裴兄在……”
姚夫人被他逗得笑出声来,目光暧昧地从他身上移到沈月溪身上,水灵灵的小娘子模样出众,仪态端庄,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她心中看得满意,也不拆穿自己儿子,只说道:“那你便送送吧。裴郎君以后在军营,你也与他多走动走动。”
“嗯!”姚仲青重重应了一声,一双传情的眼眸明亮惊人,他悄悄看了几眼沈月溪,殷勤地走在前方,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
“沈、沈娘子,我们家的阿黄就要生了,你想要公的还是母的……我、我说话粗鲁了,我的意思是待我家阿黄生了小狗,我给你送过去一只可好?”
姚仲青瞧着沈月溪桃面上的春风笑颜,面色愈发绯红,又小心看向眉眼冷得似结冰一般的裴衍洲,小声问道,“裴兄,你、你要吗?”
裴衍洲眸色冰凉,薄唇平直地看向敦厚的少年,姚仲青被他看得僵住,又怕自己怀了印象,逼着自己朝裴衍洲一笑,圆脸微陷,是一对讨喜的梨涡——
比他脸上的梨涡还要深些,明显些。
裴衍洲的手忍不住在长刀上又摩挲了两下,微沉的眸色看不出悲喜。
沈月溪笑着替他答道:“送我一只便好,我将它养成威风凛凛的猎犬再赠与阿兄。”
裴衍洲听了这话,眸中的沉色散去一些,他朝着姚仲青道:“姚二不必再送,我们的马车便停在前方。”
“啊……那改日我再去沈府看望沈……看望裴兄与沈娘子……”姚仲青越说越小声。
他傻傻地站在马车旁,巴巴地看着沈月溪被裴衍洲扶上马车,换了一身轻纱夏装的小娘子半坐在马车前回眸朝他看了一眼,姚仲青心花一放,朝着沈月溪便咧嘴笑开,那一对梨涡愈发明显。
沈月溪亦忍不住回以一笑,粉面染了桃色,醉了少年郎的心,她微一偏头便瞧到了裴衍洲那张冷脸,虽然裴衍洲不大笑,可她依旧从他那张一成不变的脸上看出了几缕不痛快。
她坐入马车,才发现裴衍洲没叫马夫,他坐上马夫的位置,亲自为她驱车,疾驰的马车却是很稳,未见半丝摇晃。
沈月溪犹豫了一下,戴上帷帽,将遮掩的挂帘掀起,半坐在裴衍洲的身后,轻轻柔柔地问道:“阿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裴衍洲的耳力过人,他能听到挂帘掀开的声音,亦能听到小娘子轻柔的呼吸声,他挥马鞭的速度不自觉地缓了下来,马车奔走的速度亦慢慢了下来。
望前方的眼眸凝着夏日的浓郁,他却是淡声应道:“没有。”
两人之间落入了沉默,沈月溪也不急着寻什么话,素来端庄的小娘子难得放纵地倚着车壁,由着疾驰的清风将薄纱吹拂在她的芙蓉面上——汾东民风开放,不如京都拘谨,她便是这般肆意,汾东的行人也不会对她指指点点。
曾经拘谨的京都就如这路边的石子离她越来越远,再回想,是隔世的模糊。
“月娘很是开心?”裴衍洲忽地出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