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坐好,艄公拎了一壶热茶进来:“两位客官晚好,今日观莲节,这是船家特地赠送的‘吓煞人香’,二位慢饮。”
“吓煞人香?”沈墟觉得这名字有趣,接过细瓷茶壶,揭开壶盖,扑鼻一阵清香,幽浓甘醇,叹道,“果然香煞人!”
低头,只见壶中汤色碧绿清澈,茶叶蜷曲,银绿隐翠,茸毛披覆,将茶倒入碗中,抿一口,满口清香,舌底生津。
“此乃碧螺春。”玉尽欢道,“出自碧螺峰上,又卷曲似螺,所以得此名。只不过人们惯爱叫它吓煞人香,因它香气袭人。你爱喝,就慢慢尝,喝完再沏,只不过饮茶能提神,当心夜里睡不着。”
“你酒量不好,也莫贪杯。”沈墟放下茶,扫一眼几上酒壶。
上回玉尽欢一杯倒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沈墟心有余悸,怕再被他认错按在榻上轻薄一回。
玉尽欢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而不语。
乌篷船离了岸,一摇一晃地往湖心驶去,笙歌渐远,自雕花小窗望去,满眼皆是半人高的荷花、大如油纸伞的莲叶、浮萍、芦苇、茭白,纵横交错,铺满水路,沈墟自幼长在悬镜峰上,从未见过此等水榭湖景,颇为新奇,在里边待不住,径自出了船舱,坐在船头。
玉尽欢也随他出来,臂弯里多了一把乌木瑶琴。
琴是方才在集市上买的,玉尽欢一边嫌弃它成色不好,一边又觉得琴身的凤穿牡丹图雕得雍容传神,很符合他的身份。有钱人买东西一般不看缺点,他只需要一个买它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有多中看不中用,只要找得出来,就已足够。
“你要弹琴?”沈墟抬头问。
玉尽欢走到他身旁,席地而坐,置琴于腿上,随手撩拨一记琴弦,问:“你有什么想听的曲子么?”
“我想听什么你便弹什么吗?”沈墟扭头,盯着他被夕阳余晖映亮的侧脸。
玉尽欢嗯了一声。
“好。”沈墟道,“那便弹一首——凤求凰。”
玉尽欢抚在琴弦上的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怎的想听这个?”
沈墟背着光,脸上神情看不分明:“你若不愿,换一个也无妨……”
话未说完,琴声已动。
凤求凰一曲,炽烈旖旎,深挚缠绵,诉尽缱绻衷肠,思慕之苦。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
琴浪一层一层递进,铮然爆发,似喁喁私语终于转成高声吟颂,捅破了那一层脆薄的窗户纸。
沈墟心潮涌动,举步踏入船舱,拔剑而出。
剑可掠阵杀敌,也可起舞悦佳人。
日已落,月上梢头,荷香浮动。
他随乐而舞,刺撩劈砍,配合心法轻功,闪转腾挪,凌波踏浪,身法干净凌厉又不失抑扬顿挫之美感,连招时行云流水,破定时飘逸灵动,七分剑气涤荡,三分闲雅潇洒,风致嫣然,清华绝俗,如月下谪仙。
船尾艄公已看得痴了,不知不觉停了手中的桨。
乌篷船漂浮在湖心。
时光在此地静止。
玉尽欢抚琴。
沈墟舞剑。
只听琴声渐缓,如低声喃喃,一腔青涩情愫无处抒发,只能说给自己听。
“铛——”
一声金石裂帛之音。
琴弦毫无征兆断了一根。
一曲凤求凰,终未奏到曲终人散时。
沈墟收手执剑,自夜空中缓缓落下,足尖轻点荷叶,莹白月华流照在他身上,他立在玉尽欢面前的湖面上,垂眸望来。
“你没弹完。”沈墟微喘,眼里装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琴弦不是自己断的,是内力震断的。
他看见了。
沈墟鼓起勇气,目光追寻着玉尽欢的,声音低哑:“为何……”
他想知道答案,又不想。
他已猜到答案不会如他所盼。
空气沉寂了几息,玉尽欢终于抬眸与他对视,薄唇轻启,嗓音比这清冷月华还冷。
他道:“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凤狗,你会后悔!听见了吗?你废后翡!
第53章
沈墟自小在悬镜峰长大,与人疏远,性格淡薄,算得上半个世外之人,不懂诸多俗世礼法。
事实上,他对许多事都一知半解。
很多时候他显得淡定从容,只因为他总是以一种全然抽离的局外人身份处晦观明,处静观动。
如今他身在局中,此局迷人眼惑人心,他顺从本心尝试主动伸手去解,却被断然打回。
打痛了,他就知道,啊,原来不能这样,而后照例记在心上。
他心上有个账房先生那样的记事账簿,白纸黑字地记录着一些注意事项,他平时的为人处世,一举一动,都在上面有迹可循——比如他小时曾与常洵打架,惹得师父不高兴,他便再也不去招惹常洵,凡事能忍则忍,不能忍则避;比如踏雪善妒,一定不能带着其他长毛的小动物拜访守拙草堂,否则会被追着抓挠;比如霓师姐讲那些志怪传奇时其实自己也很怕,但不能当面拆穿她。
再比如,玉尽欢不喜欢凤求凰。
也不喜欢他。
他以后需谨慎,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
对此,沈墟不如何伤心,只是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就像回到小时候,做错了事即使未被责骂,一个眼神两个字,就足以令他无地自容。
他抿紧了唇,唇色泛白,缓而慢地眨了眨眼睛。
眼前玉尽欢的面容变得模糊。
湖上起了薄雾。
纵是盛夏,入了夜,水上的暑热也会消散。
荷风暖香变冷香,沈墟打了个颤。
“夜凉潮气重,回来。”玉尽欢道。
沈墟游魂般点头,听话地掠回乌篷船。
玉尽欢并未看他,抱琴转身,回了船舱。
一切像是无事发生。
也只是像。
沈墟扪心自问,暂时无法与他共处一室,便留在船头。
艄公见惯世间诸多怪事,也非多嘴之人,挂上两个澄黄的灯笼,继续有规律地摇起桨。
沈墟安静地盘腿坐着,抬头望月,低头赏莲,本是良辰美景,偏逢凄迷夜雾,周遭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乌篷船在莲间穿行,也不知行了多久,久到沈墟已放弃整理杂乱的思绪,前方不远处金光明灭,隐约有辉煌灯火。
乌篷船径直朝光源驶去。
越行越近,瞧轮廓大小,约莫是艘画舫。
就在此时,船尾艄公突然须滴滴吹了个嘹亮的哨子。
沈墟一惊,单手抚上剑柄,警惕地站起。
玉尽欢听到动静,亦拨帘而出。
两人视线不期然隔空对撞,又颇有默契地同时偏转。
玉尽欢并不慌张,款款步来:“想也知道,那壶碧螺春,一芽一叶,茶色幽碧,乃一等御供之物,一两值千金,岂是寻常船家能送得起的?”
沈墟盯着那位艄公。
艄公摘了斗笠,哈哈笑了两声,大方拱手:“郎君莫怪,茶是好茶,并无不妥,只因我家主人找郎君一叙,不敢在这等细节上怠慢了郎君。”
除了玉尽欢,沈墟不记得自己结交过什么鸿商富贾,便问:“你家主人是谁?”
“郎君登船便知。”艄公抬手指向前方,小舟已漂至画舫底下。
沈墟举目仰望。
这画舫倒是,越看越眼熟……
他心中咯噔一响,不会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玉尽欢看穿了他的心思。
沈墟不笨,霎时明白过来:“是你通风报信?”
“此言差矣,为兄不过是成人之美。”玉尽欢又恢复了素日里那副膏粱纨绔的模样,看热闹不嫌事大,“再说,佳人有约,岂能不赴?”
佳人还不止一个。
是一船。
只见画舫船头被纱灯照得亮如白昼,甲板上列满了凌霄宗弟子,满眼皆是云鬓珠钗锦绣罗裙。为首的霓裳女子略施粉黛,眉心一枚梅花钿,美艳泼天,媚而生威——不是花意浓又是谁?
沈墟头皮发麻,想逃。
但现在人在舟上,舟在湖心,无处可逃。
“该来的总要来的。”玉尽欢在旁幽幽道。
沈墟:“……”
看来玉尽欢早与花意浓串通好了,所以才会在观莲节这天提议出门,又引他泛舟湖上,避无可避。
而他,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为何这样看我?”玉尽欢以扇掩唇,弯起的桃花眼不怀好意,“为兄也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