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那是周围人杂乱的脚步声。人声纷繁,有母亲的声音,有姐姐们的声音,还有小妹的哭声。二叔在劝慰几个老仆。两个哥哥在指挥下人搬什么东西。有人在搬动箱笼,有人在收拾妆奁。忽然啪嗒一响,一阵浓烈的栀子花香顿时弥漫整个房间,接着便是丫环们互相埋怨。
奉书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做梦。她一骨碌爬起来。这么快就要走了?
忽然房门开了,一个年老的仆妇朝欧阳氏行了个礼,深深低头,犹犹豫豫地说,她在江西还有亲人儿女,她这把老骨头体弱多病,实在是怕再出远门。
欧阳氏没听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重重叹了口气,叫人传话,叫账房给不愿意走的丫头仆役一人支二十两银子。话一传出,只听得呼啦啦的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竟有一多半的人前来辞行。
奉书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忙忙碌碌,空荡荡的院子显得那么陌生。那部她荡过的秋千、那株她爬过的树,还有那些被她踩过的花花草草,一个个仿佛眨着眼睛,向她道别。
她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抹了一把眼泪,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开始收拾东西。平时服侍的小丫环已经离开了,她踮着脚打开衣柜,把自己的小衣服一件件抱出来。又趴到床底下,拢过来五六双小绣鞋,用床单胡乱裹住。然后是平时喜欢的玩具、没读完的开蒙的书籍,母亲给缝的娃娃,父亲送的笔墨纸砚,睡觉时抱着的枕头……
然后她帮着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拖到大门外面。母亲表扬了她,却立刻又说:“咱们带不下这些东西的。奉儿,挑几样物件留个念想,就够啦。”
奉书怔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母亲勉强微笑着,安慰她:“你二叔要去广东惠州做官,咱们得赶紧跟去,脚程千万不能慢。惠州那里不打仗,安全得很,热闹得很。以后啊,你想做新衣服、买新玩具,娘再做给你,买给你。等咱们找到爹爹,打退鞑子,再带你回家,嗯?”
她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几句话就给哄好了,乖乖上了车。没走出多久,车子却又停了。她掀开帘一看,原来路边又多了几辆大车,从窗户里看到,里面也坐了不少妇人孩子,有些她还挺眼熟的。
那是文天祥在朝中的一个同僚的家眷,以前也曾来家里做客的。欧阳氏正在和那家的主母寒暄。
那家的主母是个大嗓门,一个劲儿的抱怨:“江西住不得了!马上就要打仗啦!文夫人,你们现在赶紧走,还算是有眼力!不如路上做个伴儿,如何?”
欧阳氏挤出一个微笑,回应道:“不知贵眷又要迁到何处?怎么你们的车仗是往北方去呢?”
大嗓门主母睁大眼睛,仿佛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当然是要去北方!哦,夫人可能还不知道,我家相公……这个,嘿嘿……这就要把我们接到大都去,府衙都建好啦。虽然北方天气冷,但毕竟安全,可不用像现在这样,每天担惊受怕啦……夫人?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们难道不是要去北方……”
欧阳氏摇摇头,彬彬有礼地回道:“不,我们去南方。”说毕,转头正视前方,命令车夫:“走,上路。”
第4章 来生业缘在,骨肉当如故
一路向南。那时战火还没有烧到南方,一家人带足了银钱,倒也饮食无缺。只是笨重的家私拖慢了行程。两个哥哥马上就意识到,他们带的那些书本,怕是几年也读不完的。
文家向来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只要是写了字的纸张,就算是只言片语,也决不能胡乱丢弃。大哥二哥商议了一下,将大部分书送给了一个当地的私塾教师,一再叮嘱要将这些书籍用心保存。他们互相安慰着,父亲得知了这件事,必定也不会怪他们。
再行几日,几箱沉重的珍玩也被贱价换成了银两。
陡峭的梅岭横亘在赣、粤之间,隔开了中原和岭南。梅关古道自赣南而始,盘旋而上。那时正是梅花落尽的季节,车轮上的花泥带着清香,被他们从江西一路带到了广东。
等到奉书病好,他们已行到广东循州境内。那是一条远路,但没法子,因为临近的韶州已被元军招降。以前跟随她的小丫头全都没跟来,免不得落了半日的思念之泪。随后她便发现,自己梳头、洗衣、缝补,原也不是什么太难的活计。偶尔让剪刀划破了手,原也是用不着哭的。
只是天气愈发湿热,有时竟难以忍受。还不到四月,三天里便有两天像蒸笼一般,空气里的味道也怪怪的。三姐环儿从小娇滴滴的,此时更是难捱,幸好没有生什么大病。可是大姐的病却一直没好,而身子一向结实的小妹寿儿,竟也染上了瘴疾。终于,一家人在河源县耽了下来,走马灯似的请大夫。
但大姐和小妹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大夫说要将她们隔开。母亲和姐姐们死活不干,但终于被二叔劝住了。他说:“你们想让大哥回来时,看见一排棺材吗?”
奉书不懂,为什么她们不让自己去探望大姐和小妹。终于,在三天没见到她们之后,她悄悄溜进了小妹的房间。那里面药味弥漫。
五岁的小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大大的眼睛凹陷下去。她见了奉书,说不出话,只是勉力伸出手来,要她抱。奉书紧紧抱住她。
小妹微弱着声音说:“姐姐,娘亲在哪儿?”
“娘去县城请大夫了。”这是真话。
“我要爹爹。”
“爹爹他……他在外面啊。”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奉书答不上来。她只是个八岁刚过的小女孩,读书不多,不会像哥哥们一般讲道理。她只好说:“你快点好起来,爹娘就来看你。”
小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妥协了:“姐姐,我想回家。”
“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回家。”
“我现在就要回家,我好难受……”
奉书只得把小妹抱得更紧,拍着她瘦骨嶙峋的后背,泪水顺着她的脸蛋流到床上。小妹紧紧抓着她的头发梢。
但过了不久,小妹的手便松开了。
奉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从小妹身边拉开的。她只记得自己在哭,周围的所有人也都在哭。那天稍晚些时候,大姐也离开了人世。
她漠然看着二叔在客店里进进出出,派人去买棺材、买灯烛,指挥着丧事。他还点起蜡烛,红着眼圈,趴在桌上写了封信。写好了,却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并不叫人送出去。
因为谁也不知道,收信人此刻到底在何处。
家里的大人们仿佛一下子都老了好几岁。他们要哀悼死者,却还要照顾生者。奉书因为见了小妹,被逼着灌了好几天的药。幸好,她并没有生病。
一家人擦干眼泪,走走停停,终于走进了惠州城门。奉书的祖母早些时候已经被送来安置。三代团聚,噩耗传达,免不得又是一番悲喜交集。
她不喜欢广东。二叔说惠州是岭南名郡,苏东坡在这里住过,还写过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里的荔枝还曾被装上快马,沿着梅关古道一路奔驰到长安,送到杨贵妃的纤纤玉手之上。可她到时,还没到荔枝成熟的季节,自然也就没这份口福。
她只觉得苏东坡怎么能在这里呆得下去,天色又湿又热,蚊子也比江西的大了许多。开始她见到大毒蚊子时,还会尖叫一声,躲到大人身后,直到它变成扁扁的死蚊子为止。过了一两个月,她空手打蚊子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了,偶尔打出一记妙击,她甚至飘飘然然,感觉像书里的侠女一般。再后来,姐姐们房里的蚊虫,也都成了她的试招靶子。母亲见了,唯有摇头微笑。
不仅是蚊子大了,其他的畜生虫蚁也比中原的要肥美许多。来广东短短几天,奉书就身先士卒,尝了一大口白蛇肉。几个姐姐看得都要吐了,三姐更是一天没跟她说话,说她身上有蛇腥味儿。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怪鱼怪虾,她也慢慢都敢吃了。不过,不管这里的吃食如何光怪陆离,让她在梦里淌口水的,还是只有家乡的大白米饭。
街上的人也奇奇怪怪的。由于气候湿热,夏天时,女人出门竟有只着半袖的,露出下半截或白或黑、或柴或肥的臂膀。若是在家乡,这便是不守妇道的浪□□子无疑。但本地人竟似司空见惯,也很少有人特意将眼睛往那些光着的手腕子上瞄。
母亲严令奉书不准学当地女人,令她不管天气多热,也得穿得正正经经,外衣里还要另套一副中衣。她过不多久就放弃了矜持,没人时,总要悄悄卷起袖子。有一次,她光着臂膀在院子里玩,却被两个哥哥看见了。哥哥们朝她皱了皱眉,可是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们不仅掀起了两只袖子,裤腿也是卷起来的。
还有更吓人的。天气热,哥哥姐姐都喜欢待在房里,可她待不住。母亲不让她随便出门,她便请二叔没有公务时带自己出去转转。软磨硬泡,二叔总算是答应了。可在街上刚走出几步,便被一个浑身漆黑如墨的大汉堵住了路。那人五官看不清楚,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她一下子便吓得哭了。
二叔呵呵大笑,指着他道:“这是海外来的异邦人,名叫小黑子,已在广东住了好多年啦,现在是我府里的小厮。只不过他天生是哑的,说不来话——来,让他驮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