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元兵七手八脚,把赵时赏五花大绑,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他走了,不时将他捶上一拳,踢上一脚,揪他头上的发髻。赵时赏面无表情,承受着身上的拳脚,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奉书看着他的背影,鼻子酸酸的,忽然想,他也是哪个女孩的父亲吧?
谈笙却面露喜色,说道:“李恒没见过文大人。这下他们可是要被骗上好一阵子啦。咱们也马上就安全了,到时……”
他说着说着,面容却突然僵住了。只听得身后簌簌的草木声响,一个声音道:“到时你谈相公也能升官发财啦,嘿嘿,嘿嘿……没想到啊,走脱的这两个文小姐,居然在你手里。”
三人猛回头。离他们三丈以外,站着一个持刀军官,后面跟着一排元兵。那人穿着好奇怪,带着毡帽,佩着虎牌,斗篷扣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却似乎是督府军服色。
谈笙面色大变,“贾俊杰,怎么是你!文大人待你不薄,你怎么……怎么……难怪前天点将时,没看到你!”
那叫做贾俊杰的军官扬了扬手,令身后的元兵放下弓箭,笑道:“谈相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文大人军中什么都好,可就是你们这些酸秀才太多余。人家蒙古人可是看重真本事的,兄弟我自然要跟着伯乐走了……”
谈笙叫道:“住口!你这汉奸一身鞑子骚气,没得让人恶心!你卖国求荣,将来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贾俊杰变色道:“闭上你的鸟嘴!要不是皇上老爷喜欢你们这些读书人,老子早把你射成窟窿了!把女娃娃交出来,我保你不死!”
谈笙道:“士可杀不可辱……”一面说,一面飞快地在两个女孩身后一拍,“跑!”
根本不用他再说第二个字,奉书松开四姐的手,撒腿就跑。谈笙也在她们身边狂奔。他一瘸一拐的,跑得并不比她们快。
贾俊杰哈哈一笑,带着一群元兵,不紧不慢地追,好像是老鹰在撵几只小鸡崽。
奉书跑了一阵,便觉得有人在朝她放箭。那箭矢擦着她的左耳飞过,直掉入前方的龙门江里。她全身一凛,急转了个弯,刚跑两步,又是一枝箭,掠过她的右耳。她尖叫一声,扑在了地上,膝盖和手肘磕得生疼。身后的元兵鼓掌大笑。
她在草丛中抬起头,看到谈笙也已被逼到了断崖边缘,四姐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眼中惊恐万状。
谈笙刷的拔出了他的宝剑。他的手抖得厉害,口中只是喃喃地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一枝箭朝他当胸射了过去。他大喝一声,挥剑将箭矢拨开。但那箭的力量好大,虽然偏转,但还是擦过了他的左臂。他顿时痛出汗来。
贾俊杰冷冷道:“你要死便死,我可管不着。几位小姐可比你金贵得很。喂,两个娃娃,乖乖地过来罢,叔叔不杀你们。”
奉书从地上爬起来,连连后退。四姐同样是面如土色,躲在谈笙身后,哆哆嗦嗦地道:“不来,我不来!”
贾俊杰焦躁起来,喝道:“别他娘的给我摆你们的小姐臭架子!你不投降,信不信我一箭射进你脑袋,再扒光你的小衣服,在赣州城里游他三圈示众?快过来!我数三下!一!”
四姐吓坏了,拼命摇头,脚下已经不由自主地朝贾俊杰挪了过去。
谈笙猛地抓住她,声音都有些变调,“不许去!宁死不能降!宁死不能受辱!”
四姐呜呜地哭着:“可是他要射死我……还要……还要……”
谈笙眼中居然闪过一丝鄙夷,“你怕了?文丞相的女儿,能向鞑子低头?”
“二!小姑娘,你是要死要活?”
几个元兵慢慢弯弓搭箭,弓弦越拉越紧,吱吱的声音仿佛在倒数着她剩下的生命。
四姐在谈笙怀里拼命挣扎,哭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谈笙猛地将她一推,怒道:“好,好!”
四姐身得自由,犹豫了一下,迈步朝贾俊杰走去。
谈笙在她身后开口,冷冷道:“今日我就替文大人保全他小姐的清名!”接着手一扬,一剑刺入女孩的后心!
他杀了四姐!
奉书看到四姐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伸手抓住从胸前透出的剑尖,轻轻地“呵”了一声,滑在地上,不动了。
一个元兵惊叫出声,手中的弓一下子松了。贾俊杰张大了口,不再数数。
他杀了四姐!
奉书如泥塑木雕般站在当处,眼看着谈笙转向自己,眼中又是悲伤,又是狰狞。他手中持剑,剑锋带着血。
“名节大于天。五小姐,对不住了。”
她看着滴血的剑尖一寸寸朝自己递过来,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谈笙比鞑子兵可怕一百倍。
但她随即看到几个元兵伸出大手,朝她抓过来。她本能地掉头就跑。眼前便是断崖,断崖下面便是湍急奔流的龙门江。断崖越来越近,滔滔的水声越来越响。她想也不想,一跃而下!
四周仿佛突然静了下来。耳边的风声那么温柔缱绻。奉书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身子,看着空中一个小小女孩的身影轻飘飘地飞着,几枝箭伴舞在她身旁。
然后耳中轰隆一响,眼前一片漆黑。
第12章 谓死可憎,谓生可喜
</script> 有人捂住了她的口鼻。有人箍住了她的全身。有人朝她的双太阳穴狠狠击打着。有人在用刀砍她的四肢。她听到地狱里雷声隆隆,鬼魅化作黑烟,从她的鼻孔钻进去,又从她的眼睛钻出来。但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那黑烟于是在她的头脑里左冲右突,将头骨撑得几近爆裂。全身像被浇了沸油一般,她只觉得自己稍稍一动,骨头就会从皮肉中剥离出来。她的头定是被烧红的铁钳夹得变了形,在燃烧的岩石上咚咚敲打。
胸脯被马儿踏住,喘不过气来……随即那马蹄猛地向下踩,将她的脏腑踩得粉碎,一股股血从口中涌出来……一下,一下,又一下,终于,她疼得受不住,叫出声来。那是自己的声音?好难听。
感官一下子敏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躺在地上,胸口压了什么东西。
胸前的压力随即减轻了一些,一个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活的!我赢了!”
那似乎是大哥的声音……不,口音不对……
又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出一声有什么稀奇?要能睁开眼,才算你赢。”是个略带沙哑的女声。
胸中堵得要命。她感到一双手在她胸前又压了两压。脏腑间涌起一股奇特的感觉,鲜血顺着压力流出了她的口鼻。不,那不是血,那是带着泥土味的水。
那手随即又拍上她的脸,一个男孩的声音道:“喂,你醒醒!”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还能醒过来的。霎时间,片刻之前的那一幕幕情景又回到了心里。鞑子兵,带血的剑,谈笙血红的眼,四姐大睁的眼,二哥紧闭的眼,杜浒无畏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