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虫用无数小爪子抱住了碎遮刀尖,当即便要顺着刀身往她身上爬,周翡狠狠一甩手,内力透过碎遮将那怪虫震了出去,摔在地上不动了。
可地面上的人却没有这样幸运了,炸开的尸体里面钻出了足有百十来只怪虫,那些虫子个个行动如电,一露面便循着“流火”的味道四处乱窜,并且饥渴非常,沾上的活物,不管是人是鸟是走兽,一概蝗虫似的吸干。
整个柳家庄成了一片修罗场,变了调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李晟脑门上也见了汗,喝道:“周翡!”
周翡半跪在树梢上,在微风中随着树梢轻轻摇摆,一时间精力集中到了极致,突然,那种非常玄且似是而非的感觉又来了,周遭所有东西的动作都好像在变慢,来来往往的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化成了某种符号——她“看见”少林棍法性烈如火,挥着棍子的年轻武僧像是暴烈的野火,而老和尚则像灯罩罩住的火星,看见两个使刀人之间细微的差别,看见李晟杂糅众家的双剑中有无数条熟悉的脉络,“潇/湘剑”的烙印最为清晰……
周翡蓦地转向那十八个铁面人,发现他们的气息居然是完全一样的!
也就是说,如果她相信自己这股直觉,这十八个人里没有一个是殷沛本人!
那该是谁?还能有谁?
李晟的布置已经将柳家庄内院挤了个水泄不通,殷沛还能混迹哪里?
内院中一些人的恐惧已经到达了顶点,再也不能忍受与怪物徒手肉搏,开始没命地往门口冲去。
武当众侠被李晟安排守门,作为防止外敌入侵与魔头脱逃的第一道防线,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便骤然被恐慌的人群冲击,一时间,堵门的和往外冲的全都混成了一团,场中已经彻底失控,别说李晟,就是周以棠在此,恐怕也无力控制。
周翡蓦地抬起头,目光如箭一般射向内院的一角——最开始进来的那个铁面人身边带了不少狗腿子,有给他开路的、有抬肩舆的、还有给他趴下当地毯的,这些人多数是以前活人死人山的旧部,被新主人可着劲地糟践,基本不堪一击,早早被行脚帮的人制住了,都给围着大树绑成一团。
周翡看见了一个 “俘虏”,那人一袭黑衣,眉目在面具下,背靠大树,面朝战场,挣扎也不挣扎,嘴唇微微上勾,裸露的脖颈上露出半个青龙刺青,大喇喇地亮着,丝毫也不遮掩。
随后,那人好像感觉到了周翡的目光,倏地抬起头,隔着人海与满树尚未黄尽的枝繁叶茂,他的目光与周翡短兵相接。
周翡突然动了,方才还随风自动的树梢猛然拉紧,好似一张大弓,树枝绷紧到了极致,几乎就要断开,而后倏地放松,周翡利箭似的飞身而下。
那被绑在树上的人身上三层麻绳顷刻间炸开,一股暴虐的内息好似关外无可抵挡的白毛飓风,猝不及防地将看守他的两个行脚帮弟子撞开。
周翡的衣襟与长发全都往后飞去,她连眼皮也不眨,碎遮那炫目的刀光流星似的划过,以劈开风暴之势,悍然长驱直入,直指那人眉心。
那树下之人抬起双手。
他的动作在周翡眼里同其他人一样缓慢,可内力却深厚得匪夷所思,她看得清,却居然已经躲不开,那人双掌一合,稳稳当当地将碎遮夹在了掌中,刀尖离他额头仅有两寸之遥。
碎遮上一股大力袭来,逼迫周翡弃刀,她也没有硬抢,倏地松手,一掌拍在刀柄上,强行将那锋锐无比的宝刀楔入铁面人双掌之间,这是一招行云流水一般的“破”。
那人微一偏头,别过手掌轻轻一送,碎遮擦着他面颊而过,被周翡一把抄在手中——此时,她双脚方才落地。
“啊,”那树下的人轻轻叹了口气,“那小白脸居然没吹牛,还真是你。”
周翡目光从他脖颈间的青龙刺青上扫过:“殷沛。”
青龙上一只格外肥大的怪虫缓缓探出触须来,乍一看,与那呼之欲出的长龙竟好似是一体的,它骤然抬头,尖鸣起来。
柳家庄院里“嗡”一声,像是成百上千只蜜蜂从空中席卷而过的振翅声,那些爬进人身体里的、栽倒在“流火”中的怪虫一时间全都听凭号令,黑风似的飞了起来,有的落到人身上便叮上,却不往皮肉里钻,被叮咬的人动作发僵,眼神浑浊,先开始是摇摇欲坠,片刻后,便好似突然发狂,转身对上自己的同伴,他们并不像那十八铁面人一样能说会道武功高强,自身武功难以发挥十之一二,可是人多势众,再加上身边的人投鼠忌器,一时竟成了一股可怕的力量。
满院英雄豪杰,被一只伏在青龙上的胖虫子指挥着自相残杀!
殷沛摸了摸那怪虫的头,拿出一样东西在周翡眼前晃了晃——方才那颗落地后不知滚哪去的避毒珠原来被他捡走了。
殷沛笑道:“东西既然已经到手,我走了,不必相送。”
周翡:“就为了这颗避毒珠,你……”
“讲讲道理,周姑娘,”殷沛慢条斯理地打断她道,“是你们先布下陷阱要杀我的,我将计就计有什么不对?今日浪费我十八个药人,怎么也得让我回本吧?啧,闲话少叙,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殷沛便平地往后掠去,好似一团黑雾。
他是拍屁股走了,可满院的怪虫还在肆虐,显然是不将此地的人杀光便不罢休,就算柳家庄的人跑光了,怪虫怕是还要往外蔓延,齐鲁之地近年来少被战火波及,乃是九州最安宁的地界之一,人口繁多,仅是柳家庄附近,村落便不知凡几,谁知道这怪虫能活多久,得祸害多少地方?
周翡想也不想便追了出去。
☆、第132章 傀儡
周翡一口气追出了足有数里,殷沛虽然形影飘忽,几次三番都没能甩脱她,行至一处杳无人烟的山林间,殷沛好似被她追得不耐烦了,脚步一顿,半侧过身来,冷冷的目光从铁面具后面射出来,望向穷追不舍的周翡:“你来找死?”
周翡懒得同他扯淡,脚尖微一点地,碎遮的刀光便凝成了一点,流行追月一般撞向殷沛胸口,直奔着那膀大腰圆的涅槃蛊母虫而去。
怪虫察觉到她的杀意,愤怒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这巴掌大的怪虫叫起来竟然颇为声势浩大,乍一听,居然有点像传说中的海涛拍岸声。
殷沛长袖轻轻一拢,那身黑衣为内力撑起,仿佛金石铸就,与周翡手中绝代名刀的利刃错锋而过,竟擦出一串火花,而后他双手往下一按,按住碎遮的刀背,那单薄得只剩下半个巴掌厚的胸口微弱而急促地起伏着,配上伏在他胸口的怪虫,显得又病态、又危险。
“哦,我明白了,你想杀母虫救下那些人?”殷沛低低地一笑道,“周姑娘,你还真是同当年在衡山一样不计后果。”
提起衡山周翡就来气,因为那件事谢允还跟她闹了一路的别扭,早知道殷沛能长成这幅熊样,她吃饱了撑的才会答应纪云沉管那路闲事。
她轻叱一声,长刀震开殷沛双掌,碎遮在她手中已经快到了极致,一阵刀光如幕,将殷沛整个人严丝合缝地笼在了其中。周翡刀为无常道、走偏锋、无迹可寻,饶是殷沛功力极深,一时间居然也难以挣脱,只能连连被动接招。
他身上那怪虫对这种僵持极为不满,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大,时而粗哑、时而尖锐,时而夹杂着古怪的“隆隆声”,高低起伏之变化多端堪比村夫泼妇骂街,好似在训斥殷沛不顶用。
“骂”了一阵,见不起作用,那蛊虫声音一顿,它背后开裂,两翼似的展开,露出下面的虫身,那虫身长得非常怪异,浑似一截白骨,夜色中,上了釉一般闪着微光。
殷沛伸手捂住胸口的怪虫,摸到虫身上的变化,他脸色一变,懒洋洋的嘴角陡然绷紧,攻势骤然凌厉起来,几乎化成了一道残影。
周翡同他每一次的短兵相接都震得手腕生疼,殷沛发了狠似的,一招猛似一招,丝毫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下喘息的余地,密不透风的破雪刀竟被他以蛮力撕开了一条裂口,周翡好似微微有些脱力,碎遮倏地打了个滑,与殷沛错身而过。
殷沛一掌拍向她肩头:“自不量力!”
而此时,周翡手中打滑的碎遮却蓦地反手一别,那刀尖幽灵一般,自下而上穿过殷沛双掌,从无穷处突出,走得竟是一条弧线——正是当年北刀的“断水缠丝”。
这一招宛如神来之笔,一下捅穿了殷沛那副无坚不摧的袍袖,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刮了一条血口子。
两人在极小的空间内几番角力,你来我往片刻,殷沛宽大的袍袖与碎遮缠在一起,一时僵持住了。
周翡垂下眼,看着他胸口愤怒的蛊虫,突然同殷沛说了一句话。
她问道:“到底是你听它的还是它听你的?”
殷沛脸色骤变,一瞬间神色近乎狰狞。
周翡才不怕他,见他色变,低笑了一声,火上浇油道:“怎么,不会真叫我说中了吧?”
怪虫的尖叫声里带了回音,显得越发阴沉,殷沛额角的青筋几乎要顶破他的铁面具。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周翡偏不,她强提一口气,将碎遮又往前送了两分:“殷沛,以前你身不由己,受郑罗生挟持也就算了,现在你自由了,不必听命于人了,却又听命一条虫子?是不是不给人当狗浑身不舒服?你可真是让我涨了见识,你家列祖列宗见了也一定很欣慰。”
殷沛怒吼一声,骤然发力,一双袍袖突然碎成了几段,周翡踉跄半步,被那可怕的内力震得胸口一阵翻涌,喉咙里隐隐泛起腥甜气。
“我为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小人、懦夫杀了冯飞花,挑了丁魁,荡平了他们一提起便要瑟瑟发抖的活人死人山,”殷沛压抑着什么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除了他们心头大患,于是我就成了下一个心头大患,你告诉我,有这个道理么?”
周翡听说过恶人先告状,没料到恶成殷沛这步田地,竟还有告状的需求,不由得一愣。
殷沛脖颈间的青龙刺青泛着隐约的紫色,他削瘦的身体好像一片瑟瑟发抖的落叶,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不是?”殷沛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抖得声音都在发颤。
周翡十分莫名其妙——方才除了一个不到半寸长的小口子,她没伤到殷沛什么,至于疼成这样?
她皱着眉打量着殷沛,问道:“喂,你哆嗦什么?”
殷沛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艰难地挤出一个冷笑,按住那只盘踞在他胸口蠢蠢欲动的怪虫,对周翡说道:“衡山那次,算是我欠你一回,你现在滚,我不杀你,往后咱们两清……滚!”
依照殷沛的恶毒,他这句话说得堪称饱含情义了,可惜周翡不光毫不领情,还嘲讽道:“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是不……谁?”
她话没说完,空中传来“咻”的一声,极轻,几乎到了近前才能听见,周翡警觉地拎着碎遮侧身躲开半步,两根两寸长的细针笔直地越过她,射向殷沛胸口的怪虫。
那细针和寇丹的“烟雨浓”颇有异曲同工的意思,没有烟雨浓那么密集,力道却比寇丹强出不知多少倍,实乃夜里偷袭的神器。
殷沛隔空拍出一掌,挡开两根细针,倏地抬起头。
只见一个黑衣人好似从影子里冒出来的一般,突然出现在周翡身后的树林里,拨开矮树缓缓走上前。
周翡看清来人,便是一愣:“冲霄子……道长?”
叫“道长”似乎并不合适,冲霄子没有做道士打扮,他将头发利索地竖起,身着一身夜行衣,勾勒出宽厚的胸背,手中握着一根样式古怪的长笛,平添了几分诡秘的气质。
冲霄子冲周翡一点头,便不再看她,平静无波的目光转向殷沛,他对着殷沛伸出一只手,缓缓说道:“殷沛,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来。”
殷沛只是冷笑。
冲霄子说道:“当年我掌门师兄在衡山脚下捡到你,念在你是名门之后,不惜暴露我齐门禁地所在,将你带回去休养,替你疗伤、调理经脉,甚至打算教你武功,你是怎么报答他的?”
殷沛怀中的蛊虫再次发出高亢的鸣叫声。
殷沛阴恻恻地低笑道:“念在我是名门之后?名门之后多了,也没见贵派掌门把每个人都请到禁地——分明是那牛鼻子想要谋夺我家传的山川剑!”
冲霄子冷冷地说道:“忘恩负义之徒,自然觉得道理都是自己的,错处都是别人的。殷沛,你今日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你压根不知道令尊这把山川剑上的水波纹是什么意思,你也压根不配拿着它。我掌门师兄以诚待你,你竟然私闯禁库,失手放出涅槃蛊,还被蛊虫迷惑,干出许多丧尽天良的事,你朝九泉之下问问,自己配不配得上姓殷!”
周翡不止一次听李晟念叨过那位萍水相逢的冲云道长,听到这里,心想:“那齐门的冲云子掌门当时不光捡了李晟三个月,还捡走了殷沛吗?”
这沿途捡破烂是什么毛病?
周翡看着那涅槃蛊母虫,突然想起了什么,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问道:“那冲云道长……”
“我掌门师兄便是第一个死在涅槃蛊下的。那蛊虫贪婪成性,嗜人血肉,越是高手,它便越是激动,所谓的蛊主人,不过是跪在这邪物本能下供其驱使的傀儡罢了。”冲霄子缓缓说道,“师兄死到临头,还想规劝你勿要贪此邪功,竭尽全力地想着除去你身上的涅槃蛊的方法,没想到全是自作多情。我看你倒是颇为心甘情愿地受此虫驱使。殷沛,但凡你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便该自己了断在这里。”
殷沛狂笑,双目赤红,方才同周翡说话时勉强调动的三分理智已经荡然无存。他怀中的蛊虫一下一下扇起丑陋的翅膀,随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数十个铁面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好似被那蛊虫从地下凭空召唤出的死尸一样。
殷沛冷笑道:“哪个告诉你们……我身边只带着十八个药人的?”
周翡别无他法,只好暂时和来意成谜的冲霄子结成短暂的同盟,她持碎遮站在一边,刚好同冲霄子呈掎角之势,问道:“道长,这些‘药人’又是怎么回事?”
冲霄子解释道:“在一人身上,沿经脉与血脉划出一百零八道伤口,然后以那蛊虫的毒液辅以其他引子,导入热汤,将此遍体鳞伤的人泡在其中,一个时辰之内,蛊虫的毒液便会粘附在伤口上,缓缓渗入,在这人身体表面覆上一层坚硬如虫甲的薄膜,三日之后,蛊虫之毒便能流到此人四肢百骸中,便是‘药人’,与那些子蛊类似。这些药人依然是活的,平日里言语行走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分享一部分蛊虫带来的好处,功力一日千里。这些药人会无条件遵从母蛊,一旦母蛊有令,他们便能舍去自己的性情,眨眼间就能做到众口一词、千人一面,便是母蛊叫他们去死,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刎颈自尽。”
周翡蓦地想起永州城外,殷沛不知怎么的看上了朱晨,非要将他带走的事,她当时还以为是朱晨的身世触动了殷沛,叫他同病相怜出一点偏激情绪,现在看来,根本是打算将兴南镖局的少主人捉回去当药人!
活人死人山那群墙头草一样的旧部给他卑躬屈膝,整个中原武林流传着他的凶名,而他尤嫌不足,他自己是涅槃蛊的大傀儡,还要豢养一群惟他命是从的小傀儡。
周翡头皮发麻,道:“道长,贵派禁地什么志趣?为什么要养一只这玩意?现在怎么办?”
冲霄子到了这地步,依然不紧不慢,带着些许山崩于前而神不动的笃定,对周翡道:“这些年周姑娘行走江湖,鲜少以真名示人,南刀之名却依然独步天下。碎遮乃是当年大国师吕润所做,可巧涅槃蛊这种人间至毒之物也是吕润所留,该有个了断,不知周姑娘可敢与老道担这风险?”
周翡:“……”
被冲霄子这么大义凛然地一说,好像大魔头殷沛手到擒来,只让她受点累似的!可姑且不说那一堆身手不弱的药人,就是殷沛本人她都打不过。
殷沛的药人却不给周翡纠正老道士眼高手低的机会,转眼间已经围攻上来。
冲霄子手中长笛一摆,一把两寸长的细针倏地从笛子里冒出来,他动作不停,细针接连飞出三批,又快又狠。
一帮带着铁面具的药人纷纷运功相抗,他们身上的怪虫却好似有些畏惧那些细针,纷纷钻回到了袍袖中。
冲霄子朗声道:“我的针头上淬了特殊的驱虫辟邪之物,尚能抵挡一阵,周姑娘,那涅槃蛊母虫是罪魁祸首,交给你了。”
周翡:“……”
当年冲霄子老道被木小乔困在山谷黑牢里,怎么没见他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