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葚嗅到谢薄声手指上的温和气息。
干净,清冽。
是猫猫会喜欢的味道。
谢薄声将小桑葚拉到身后,他顺手拿起当初李京墨使用的小铁钩,冷声问:“谁在里面?”
卧室门开了。
郑不凡一张笑脸露出,他生了一双狐狸眼,笑着看他:“老谢,什么时候弃文从武了?”
谢薄声舒了一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他放下手中铁钩。
警报解除,谢薄声用湿巾擦了擦手指,又握了握小桑葚的手掌,以做安慰。
郑不凡笑了两声,视线从谢薄声和小桑葚两人身上逡巡,最终定格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让开一条缝隙,好让谢薄声看到他身后的东西,一只毛发光亮的小黑猫,安静地蹲在地上。
郑不凡说:“和你一样,接京墨的救命恩人—不,恩猫,回去。”
郑不凡没有开车,他是花钱搭顺风车进山寻猫的。刚好,回去的时候,谢薄声载着小桑葚,郑不凡和小黑猫在后面,一同离开大山返回城。
谢薄声已经开始相信小桑葚所说的话。
小黑猫的的确确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她完全没有喵一声,也没有反抗,主动跳到车上,安静地跳到后座上,蜷缩身体,一声不喵。因为郑不凡也在,小桑葚不能和小黑猫用喵喵语交流,但小桑葚带了猫咪爱吃的罐头和鸡肉冻干,还有干净的矿泉水,全都喂给了小黑猫。
小黑猫已经很久没有吃饱了,她打不过周围的流浪猫,而在李京墨离开后,那些流浪猫霸占了李京墨留给她的所有猫粮和水。这些流浪猫还在恶意地告诉小黑猫,她现在也没有人类保护了,原本照顾她的人类死掉了,倘若在新的发热期来临之际,她还不愿意为这些流浪猫生下猫崽崽的话,她将会得到流浪猫们的残忍袭击。
没有人类来这里,小黑猫跑遍村子,她只知道李京墨还在医院,没有死亡,但不知道他的具体状况。
小黑猫很担心他。
她快速而安静地进食,不发出任何声音、咬牙切齿地吞咽着。
回去的路上,小桑葚和小黑猫都睡着了,谢薄声和郑不凡倒是聊些近况,但在察觉身边猫猫睡着后,谢薄声便降低声音:“等会儿再聊,小桑葚睡着了。”
郑不凡笑了:“你倒是疼她。”
回去后,已经到了探视时间。今天的探视时间并不长,小黑猫也没办法带到医院中,只有谢薄声和郑不凡同李京墨聊了聊,告诉他,小黑猫没事,让他安心养病,早些出院。
现在李京墨的状况还不太稳,得了医生的提醒,谢薄声没有聊那些会令他激动的事情。
异乡之中,谢薄声和郑不凡一块儿吃饭,酒店订了三间,谢薄声和小桑葚的房间紧挨着。很难得,小桑葚没有对这个安排产生什么异议,她表现出和之前不同的困惑,偶尔会盯着郑不凡看,好像他是一个让猫猫无法理解的怪物。
郑不凡倒是主动和谢薄声聊了许多,关于李京墨这些年的自暴自弃,包括他这种操劳外加不照顾身体导致的心脏疾病,关于如何劝说李京墨离开这片土地……
他们都明白,李京墨陷入过往的自责中无法自拔。李京墨始终认为宋青衿的死有自己的一份责任,为了“赎罪”,他几乎放弃自己的全部前程和人生,来到她的家乡,这个贫瘠的山村中,教书育人,以帮助更多的人去看看山外的世界。
但现在的情况是,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继续这种生活。
两人一直聊到餐厅人渐渐散,聊到小桑葚开始打哈欠,才站起来,乘坐电梯回房间。上电梯的时候,十分缺乏睡眠的小桑葚已经将整个身体都依靠在谢薄声肩膀上,摇摇晃晃,困到好像下一秒就会立刻趴下。而郑不凡摸了摸口袋,反应过来,自己将手机落在行政酒廊。
他苦笑着和谢薄声说了,折身重新上去拿手机。
而刚出电梯后,谢薄声微微倾身,让困到睁不开眼的小桑葚彻底趴在他的臂弯,顺势将她整个人抱起,谢薄声先往她的房间走去。
感应到郑不凡离开后,小桑葚才放心地用掌心贴贴谢薄声胸膛,踩了两下,她含糊不清地告诉他:“谢薄声,你朋友身上有猫猫发热的味道喔。”
谢薄声说:“不凡似乎也养了猫。”
“……不一样的,”小桑葚说,“猫猫不会这么频繁发热,也不会在人类身上留下这么重的味道,你朋友,猫猫,还是陌生的猫猫姐姐……”
她嘟嘟囔囔,自己也不清楚气味究竟为何如此浓重,这些超过猫猫的知识范围,她只能重复三个字:“很奇怪。”
谢薄声笑了笑,他一只手抱着小桑葚,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夹住房卡,刷卡,进入。
将小桑葚放到床上后,谢薄声有些担心纽扣和拉链的束缚会在她腰上勒出痕迹,毕竟小桑葚的睡姿过于狂放,甚至还可能出现睡到一半、上半身从床上自然垂下的古怪睡姿。谢薄声自然而然地帮她褪掉裤子。这种事情,他做过很多次,本该熟练无比,今天却出现了一点意外。
从触碰纽扣时,谢薄声便有些奇异的不安,他感觉有些不适,犹豫间,他还是解开,看到她因为呼吸而轻动的肚皮,像是可爱的、雨后温柔的白色云朵。
谢薄声愣住。
不对,这样很不应该。
看到小巧的肚脐后,谢薄声几乎是慌乱地扯起被子,将小桑葚整个人盖住,盖得太过,将她头脸也盖住,他又颤手,往下拉一拉,拉到她露出下巴。
谢薄声转过身去,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
谢薄声早早冲澡,早早入睡。
但梦境不会宽恕他的罪过。
这个晚上,谢薄声第一次做了和小桑葚有关的梦。
一个绮丽之梦。
第56章 喵喵喵喵喵
猫猫偷袭
月盈则亏,水满即溢。
容器之中的东西抵达一个极限的时候,就会开始悄然外溢。如雪中青松,当承载的积雪超过限度时,青松枝条微微倾斜,抖落漫溢的皑皑白雪。
人类也是如此。
谢薄声是一个健康、正常的男性。他自小接受良好且正常的教育,也有着自然的、雪满则溢的正常状况。
这种频率不会太高,大约两周一次。谢薄声平时少考虑这方面的问题,次数也少,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梦境来干扰,只自然而然地发生,他只会在半夜中惊醒,然后收拾东西。
这很正常。
只在今天发生异常。
谢薄声今日的入睡速度并不算快,即使上午乘机,中午和下午又有长时间的开车,他的身体已经疲倦,头脑却清醒。
做大学老师并不像很多人想象中那样,每天生活就是学校、家这样两点一线。还有一些学术交流、考察等等活动,今年上半年属于一个意外,为了能够更好地教导小桑葚做人,他已经酌情推掉一些机会。
谢薄声住酒店的次数很多,大部分情况下,泡泡澡就能安然入睡。
今日不行,他躺在床上,房间的灯都已经关掉,只有个人的轻轻呼吸,窗帘紧闭,不放任何月光进来,像是给自己原地设限、画地为牢,紧紧封闭自我天地。
总有猫猫的尾巴尖尖悄然扫着他的手掌心。
那天书房中看到的画面跃然落入脑海,那个视频的制作其实并不算精良,但猫耳和猫尾却做得不错,时间过去这么久,谢薄声连他们的长相和声音都忘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小桑葚这次翻出来,他都要忘记那猫尾是白色……但现在,在他手掌心轻轻拂动的却并不是视频中的那个,而是——
橘色、白色、掺了一点点黑的蓬松长毛猫尾,像一朵漂亮的花,徐徐展开,猫尾是一根柔软灵活的东西,连带着上面的每丝毛发都仿佛带了柔和的小电流,噼里啪啦地在手掌心炸开酥麻。
是小三花的猫尾。
谢薄声闭上眼睛,他不睁眼,不去看,不去听。
但那根毛绒绒的猫猫尾巴缠着他的手掌,从掌心到心脏,好似连声音也顺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荡啊荡,荡到他心中——
“谢薄声。”
他好似能听见对方这样小声叫他。
谢薄声尝试让自己的思维从上面抽离,他想去年刚开始带的那两个学生,想他们前天交上来的论文,想他们论文中的错误。但这些微妙的错误也不能让他集中精力了,他好似看到又看到方才陷入沉睡的小桑葚,看到她清晰的线条。
这是不对的。
在此之前,不可避免看到这些时,谢薄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只是无奈,他知道对方是猫,因为尴尬多于其他;而今晚,他竟有了糟糕的念头——
很白。
他竟开始以看待人类、且是这种并不纯粹的目地来看待她。
谢薄声在这种背徳感中迟钝地沉入噩梦的深渊。
梦境是柔软干净的船,两人共乘一舟,于清澈见底的湖面上悠悠而行,水波上尽是山川倒影,白云绿树,好似他们二人在天上乘云驾雾。小木船上没有桨,也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两人。
谢薄声看着小桑葚趴在船尾玩水,蓬松美丽的猫猫尾巴转来转去,她在哼一首歌,愉悦的调子。
谢薄声走过去,一把拽住猫猫蓬松的尾巴,掐着猫猫后颈,那姿态并不像对待猫,更像是猎人对待桀骜不驯的猎物。歌声随满月长的征伐而变成断掉的风筝线,被吹得往高空云中躲。
猫耳的触感是怎么样的?谢薄声含在口中,另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温热的、布满神经的猫耳细细揉。猫的耳朵尝起来有点暖,是让人舍不得下口去咬的、脆弱的温暖。
和人类相比,猫咪脆弱,弱小,很多人,宁可自己吃简陋的一日三餐、点外卖吃泡面,也要尽力买最好的猫粮来喂养猫。好像猫猫天生就得到人类的喜欢,哪怕是被路边流浪猫用脑袋蹭蹭手背,也足以让一个失意的人类吹上一整个星期。
很难说,是人类驯养了猫,还是猫驯化了人类。
谢薄声就无法分辨这点,蓬松美丽的猫尾缠着他,猫尾末端散开,如羽毛轻轻地沿着从上往下落。他吐出口中猫耳,修长干净的手指抓住猫猫,如宽大的芭蕉叶覆盖避雨的小猫,玫瑰覆盖桑葚,人与猫,黑和黄,粉共粉,天生一对,合该要纠缠不休。
湖清澈可见底,沙净藻绿,却无游鱼,唯独水上行孤舟。猫天性怕水,却又能从舟中沁水凝波,舟身破浪跌宕,漂亮的大尾巴都无法再去兴风作浪,只能被人类握在掌中,但凡一松手,这漂亮的尾巴就会垂入水中,即使整根尾巴全部没入湖中,此刻的猫也绝无法将尾巴抬起。
空中白云散,阳光迸射。
谢薄声于黑暗中睁眼。
他安静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什么。
房间中漆黑一片,今夜无星亦无月。
谢薄声下床,从行李箱中找到干净衣服,重新去卫生间洗澡,更换。酒店提供专门的洗衣服务,但对于谢薄声来说,他绝不会将自己贴身衣物交给其他人。他自己在卫生间淋浴下洗干净,拧净水分,在通风口处撑上衣架,开始晾晒。
这是谢薄声有史以来,第一次伴随着雪溢,做这种梦。
而梦中之猫,就在一墙之隔。
猫咪做的梦很简单,小桑葚梦到谢薄声划船,自己在船上开心钓鱼,黑鱼鲤鱼大鲨鱼,一掉一大堆,像下雨,整个船上全是活蹦乱跳的鱼。小桑葚头上顶着鱼,脖子上挂着鱼,尾巴卷着鱼,怀里还抱着一大堆鱼,开开心心地跟着谢薄声,等着他做红烧、油炸、煎炒、干煸、清蒸、爆炒……
她在即将啊呜一口吃到美味鱼鱼时惊醒,嘴巴和怀抱中都是空气。小桑葚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这陌生的环境和气味让她警惕地竖起耳朵,左看看、右看看,才后知后觉想起,原来自己现在是一个人睡在酒店。
没有安全感的小猫睡不着了,这是全然陌生的环境,虽然有小桑葚偷到的、谢薄声的枕巾,也不能缓解猫猫的焦虑心情。很多猫习惯性用额头上的气味腺蹭啊蹭地做标记——就像狗子会依靠撒尿来占据地盘。
小桑葚现在是人,她不能蹭,想了好久,她又从外套口袋中翻出细心贴了标签的房卡。谢薄声说过,晚上如果害怕的话,可以过去找他睡觉。
她没有犹豫,拿起来房卡,抱着枕巾就出门,他们的房间靠近走廊的尽头——尽头的那间房间是郑不凡的。而此刻,走廊尽头的彩绘玻璃窗前,郑不凡依靠着窗子,正在玩着一只手机,看上去,好像是刚刚打完电话。
她庆幸自己收回耳朵和尾巴。
小桑葚抬头看悬挂在走廊上的静音钟表。
凌晨两点钟。
小桑葚看着郑不凡,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正常人类,应该已经睡下了。
郑不凡仔细打量着她,从头到脚,忽然笑了一声:“晚上去找薄声睡觉?你这个表妹,和表哥感情蛮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