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酒店第二日, 阚云开收到顾煜的消息,内容无非是嘱咐她仔细整理行李, 注意安全等琐碎事宜。
想让他一夜之间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情话, 几乎天方夜谭。
阚云开在酒店房间整理带给朋友的纪念品, 小腹隐隐作痛,尤为不适。
最让人不安的是,她的右眼直跳。俗话说“左眼跳财, 右眼跳灾”, 这灾跳到她身上倒也无妨, 可她怕祸事找上那个正在执行任务的男人。
阚云开合上行李箱, 胸口微堵, 坐在床边歇了半刻, 去洗手间查看方才知道, 她出走三四个月的亲戚迟迟造访, 她忽得长舒一口气。
每每生理期, 她都如同经历风波酷刑, 两天后还要长途中转回国,堪比一场灾难。
这灾跳自己这儿了, 挺好……
阚云开扶腰走来姚晓楠的房间, 在门口哀怨道:“晓楠, 江湖救急, 卫生棉。”
姚晓楠出行经验丰富, 行李箱堪比百宝箱, 所需之物应有尽有, 她递给阚云开卫生棉,又问:“红糖要吗?”
阚云开连连点头,“救命恩人。”
姚晓楠用便携烧水壶,烧开热水,帮阚云开冲了姜汁红糖水,继而接着收拾冗杂的物件。
阚云开轻吹滚烫的红糖水,水面漾起涟漪,她试探地嗦了一口,“你之后回汉城吗?”
姚晓楠蹲在行李箱前挠头,“不回了,我想在申城发展,我联系了芮辰电视台,回去就能入职。”
阚云开说:“芮辰最大的股东是你封维哥哥的爸爸,而且那里离我公寓很近,如果你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可以和我一起住。”
姚晓楠兴奋地跳来床上抱住阚云开,差点把水打翻,“阚阚,你真是及时雨,我这两天在网上看房子,一个脑袋三个大,正准备找个酒店过渡,你就下凡了,我爱死你啦!”
阚云开笑说:“你开心的点不应该是电视台的股东是封维的爸爸吗?”
姚晓楠清醒道:“一切情爱都是建立在温饱之上的,我有理智。”
她想起阚云开如今身份,问:“我住你那儿,你和顾队……会不会不方便?”
阚云开放下手中的杯子,臊眉耷眼地说:“他还有小半年才回国,有什么不方便的。”
前前后后,一百多个日夜。
姚晓楠说:“你可真不仗义,明明和顾队是那种关系,还和我说你在他跟前没面子。”
“刚来苏国的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而且闹得很不愉快。”阚云开解释说,“何况他们有纪律,采访不是容易之事。”
姚晓楠还欲说些什么,敲门声响起,她起身开门。
阚云开问:“王老师,你们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倩大步进门,被似火的骄阳晒得通红满面,她拿起手边的杂志扇风,“听汤庭说外面出事了,让我们赶紧回来,还好就要回国了,这破地方也不知道天天闹什么闹。”
姚晓楠作为新闻人,对突发事件时时敏感,好奇问:“出什么事了?”
王倩放下书,凑过来说:“我侧面打听了一下,就是上次和我们一起去锡勒的那几个维和军人,有人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了重伤,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反正挺麻烦的。”她补充道,“听说受伤的人是上次来酒店的其中一位队长。”
阚云开怛然失色,水杯落地,碎瓷声如剜心的剔骨利刃,她猛地抓住王倩的手臂,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你说什么?”
王倩茫然问:“你怎么……”
阚云开不想再听王倩冗长错乱的赘述,她松开王倩的手臂,夺门而出。
姚晓楠把手中的东西扔到床上,追出门,“我陪你去。”
王倩愣怔道:“你俩……”
阚云开一刻不停地跑向驻地医院,两个队长其中之一,对她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消息。
无论是顾煜还是傅晋之,或者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她都不希望悲剧降临。
然而,作为道德动物,她竟发现自己的本性如此恶劣,有那么一刻,她希望那个人是傅晋之而不是顾煜。
邪恶不堪的念头转瞬即逝,同为血肉之躯,又怎能因为她的一己私欲而遭到扼杀?
医院外有人看守,他们没有相关证件,不能随意出入。
阚云开递上工作证,“同志,我是申大的老师,之前在驻地进行过相关工作,请你让我进去,我想知道刚才送来的伤者情况。”
卫兵公事公办,严肃说:“不好意思,没有命令我真的不能让你进去,况且伤者在抢救,你进去也不会知道什么。”
沟通无果,阚云开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无力地蹲在医院门口,她不信神佛,可又在此时希望求得庇佑,哪怕是以她的生命作为血引。
姚晓楠知道这时无论说什么,都抵不过顾煜平安无事对阚云开的安慰作用,她握住阚云开垂落身侧的手,渡着生气。
一辆车子停在医院门口,车上下来三个人,阚云开抬眼望去,看见傅晋之的一瞬,她的心如同苟延残喘的绝症病人被撤下氧气面罩那般,缺氧窒息。
她扶墙站起,不顾手心的擦伤,踉跄跑到傅晋之面前,“受伤的是顾煜吗?”
傅晋之唇角干涸泛白,生裂开好几道口子,血液凝固在创口表面,看起来十分疲惫,他闭了闭眼睛表示肯定。
“你带我进去好吗?”阚云开冷静自持,没有痛哭流涕,没有发疯质问,她交代姚晓楠先回酒店。
姚晓楠自知留在此处作用不大,听话离开。
傅晋之和卫兵沟通一番,带阚云开一起走进医院。
六队全员候在手术室外,紧盯门上那一盏游系生命的灯,无人发现阚云开的到来。
阚云开靠着墙壁,她失聪失言,怔望着匆忙步履下的污血,画面仿佛默片中磨人心结的桥段,她从没觉得红色像此刻这般令人厌恶。
那些未干的血液还带着温度。
她悲观地想,那应该是顾煜的血,他一定很痛吧。
李行侧身偶然瞥见阚云开无言站在廊边,他从隔壁储物间找出一瓶水递给她。
阚云开没有反应。
李行哑声说:“老大会没事的。”
嘶哑无助的语言打破手术室外的宁静,大家纷纷回头,几天前还在酒吧一起笑闹,不想片刻时光,时移势易,一切都变了。
许是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阚云开抬头相望,只从众人眼里读出一个关键词,抱歉。
她背脊靠墙,身心无力,缓缓滑落地面,坐在墙边。
张赫和龙子吟上前蹲在阚云开身边,搂了搂她的肩膀。
龙子吟几乎不能出声,三年前,在同一间手术室外,他长跪不起;三年后,他也不知如何面对队长的爱人,他恨自己没能及时发现窗里那人。
张赫接过李行手中的水瓶,拧开瓶盖递给她,“喝点吧,你这样他会心疼的。”
阚云开置若罔闻。
龙子吟生硬扯着喉咙,声音如同旧式录音机骤现故障,卡顿断续,语不成句,“想哭就哭,别憋着。”
手术过去近四个小时,天色逐渐暗沉,手术室外的那盏灯随之熄灭。
医生从里走出,陈晓跟在一旁,表情沉重,“你们谁来签一下病危通知书?”
龙子吟冲上前撕碎病危通知书,“我们他妈的不签。”他攥着手里的一堆废纸碎片,双手抱头,抽泣痛哭道,“求你们再救救他不行吗?”
喊声,哭声,连成一片。
陈晓哽咽道:“顾队胸腔和腹腔中的子弹已经取出,但是头部外伤严重伴有颅内出血,他是熊猫血,血库里没有他能用的血了。”
“rh阴性血吗?”阚云开颤巍站起,问道。
陈晓点头。
血液循环不畅,阚云开双腿发麻,趔趄跌倒,又竭尽全力撑地挣扎着,“我是,抽我的。”
李行搀扶她站起。
简单血液检测之后,阚云开符合献血标准。她半躺在输液床上,痛觉失灵,只要能救他,在所不惜。
护士抽取二百毫升静脉血液,阚云开面上再无血色生机,陈晓询问情况,她只说是因为害怕,让他们继续。
姚晓楠在酒店坐立难安,她放心不下阚云开的状态,与汤庭商量一番,还是决定来医院看看。
姚晓楠询问医生,走进病房,瞠目喝止道:“快停下!”众人不解,她补充说,“她在生理期啊!”
护士即刻停止抽血,其余几人愣怔许久。
阚云开摇摇护士的肩膀,“我没事的,继续抽。”
“不行,就算你不在生理期,四百毫升都已经是人体献血极限,已经抽了三百毫升,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继续。”陈晓命护士拔出针管,拿棉签压在针口处止血。
阚云开坚持,虚声道:“我真的没事,你可以继续的。”
“你这不是胡闹吗?顾煜宁愿死,也不可能让你这么救他!”陈晓斥责道。
李行说:“陈姐,你冷静点。”
阚云开眩晕不止,小腹疼痛难忍,眼里噙着泪水,低声说:“那难道让我看着他死吗?”
担心则乱,陈晓意识到态度不佳,重新帮她止血,道歉解释说:“对不起,我失态了,三百毫升的血应急够用,指挥部正在想办法调取血液,你要保护好自己,要不然他醒了谁来照顾?”
陈晓转身说:“你们去食堂让他们做点补血食物给阚老师,我宿舍有红糖,找人带过来。”
姚晓楠在病房陪着阚云开,其余人按照陈晓的吩咐行事。
龙子吟拉住李行,问:“你是不是对阚老师有点意见?”
李行愣了几秒,“我从前就对她没有意见,以后就更不可能有意见了。”
龙子吟点头,跟着张赫一起出门。
李行刚才面色实在难看,龙子吟怕阚云开多想,毕竟她现在身体虚弱,又骤经波折,不能再受到其他情绪影响。
李行望向病房,目光落在阚云开失魂的面庞,他手握成拳。
他总不能告诉龙子吟,第一次见到阚云开,他就好像陷入流沙中的旅人,喜欢爱慕她,却又找不到自全的出口,唯有假借漠视无感来掩藏不轨的情感。
第四十章
午夜时分, 曾世庭结束会议赶来医院,眼窝乌青深陷,鼻翼两侧下垂, 疲色尽显。
手术灯熄灭,候在走廊的众人机动反应, 皆是一颤, 或站或转, 目光炯炯汇聚在待开的门沿,进而呼吸停滞。
等待那扇玻璃门开的过程像是一场徒刑,战场骁勇无畏的男儿勇气尽失, 不敢靠近, 不想知道那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负面结果。
在某些时候,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安慰。
主刀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 他摘下口罩, 面颊四周被锡条压出红痕, “曾指导, 顾队手术还算成功, 但是暂时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这里医疗条件有限, 我们建议尽快送他回国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