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舍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柜一床。
岁宴本是个不速之客,在这陌生男子的寝室内,竟像是回到了自家那般随意。
从桌上抽了叠干净的宣纸垫在椅上,她侧身而坐,捏了个术法将纸伞收了起来,单手撑着头,一边休息,一边看着对面床上的人。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方才还神色淡然的男子渐渐眉头紧锁,双手攥着自己的衣领,似乎想要扯开什么东西。
“不、不是我……是他们!”男子在梦中呓语,“是他们出的主意!”
“我想走的,我想走的,但是他们拦着不让!还说要是不跟他们一起,就、就把事情栽在我头上……”
“不是我害得李妮儿,不是我!是他们!全都是他们……”
男子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逃窜,却始终挣不脱梦魇。
怕他的喊叫引来旁人,岁宴打了个响指,将他的呼救都困在了小小的斋舍内,依旧像是个默然的旁观者一般,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景。
又过了一会儿功夫,男子像是气力耗尽了一般,扑腾的动作也慢了下来,逐渐趋于平静。
随着他七窍内缓缓流淌出来的血迹,岁宴知道,李三郎想做的事做到了。
*
满脸厌恶地将手伸到男子眉间,珠子像是感受到了岁宴的召唤,冲破了男子的血肉浮现出来。
原本还能感受到丝丝鬼气的珠子如今已完全趋于透明。
岁宴将其举过头顶,日光透过窗户的间隙落在珠子上,她看见珠子中央开始有了裂缝。
忽然之间,岁宴福临心至。
“李妮儿会投个好胎的。”
珠子应声而裂,在岁宴的掌心化作了虚无,再也感受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就像是没有人会记得那个会为了给女儿做一身新衣裳而卖力劳作的憨厚男子。
和那个会扒着门框等父亲归家的小姑娘。
*
岁宴撑着伞出了斋舍的门,迎面撞上循着符咒气息而来的祈佑。
对方侧过身子,看了眼床榻上那一脸恐惧的男子,眸光晦涩。
“你这是在助纣为虐。”
岁宴不以为然:“这难道不是在助人为乐。”
“我以为在命簿里,你已经在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看清楚了。”
祈佑有了片刻的迟疑。
但最终,还是握紧了拳:“他是否有罪,自是有人来定夺。你我的职责,不过是诛杀那危害人间的凶鬼!”
“你又怎能帮着凶鬼,对同类下手?”
岁宴哂然一笑。
“都是手上沾了血的,就因为李三郎是鬼,就活该含冤而亡,当真是可笑。”
“我还以为清风门出了个慈悲心肠的小辈来,没想到骨子里还是同那些老小子一般迂腐。”
“也难怪,你清风门会沦落至此。”
事已毕,岁宴忙着回去复命,不愿再同这种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只会固执己见的捉鬼师纠缠。
只是前脚刚踏出半步,耳边就听得一阵呼啸风声。
祈佑的长剑,自耳旁划过,斩断了她的发丝。
岁宴平日里对她的这头青丝看护得紧,晨起梳头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个大力就折断,此时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硬生生截去了好几根,顿时怒不可遏。
原本就看着清冷的面庞沾上杀意后更是添了几分凌厉,脆弱的纸伞也似主人一般换了副模样,再度化身利器,迎着长剑撞击而去,震碎了斋舍的门窗。
祈佑反应极快,迅速收回长剑做防御之态,硬扛下岁宴的这一击。
“抱歉,在下无意伤人,只是因果皆有报应,姑娘既沾了人命,就得想法子弥补。”
“眼下这人离魂不久,我清风门尚有秘术追魂。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请姑娘同我走上一趟。”
岁宴正在气头上,把伞当做长剑来舞,一剑剑泄愤似的乱刺。
“追魂?我不去碎了那人生魂,已然是在积德行善了。”
祈佑以剑克之,一招招化解着她的攻击,二人倒是打得有来有回。
“如此,那便是在下得罪了!”
话落,他转了攻势,长剑迎面而来,却在眨眼之间换了方向。
原是对着岁宴的剑尖换做了剑柄,在她的额间一击重击,试图击晕他。
岁宴一个侧身轻松躲过,眼神却落在了他剑柄悬挂的玉饰之上。
那熟悉的纹饰在眼前荡悠着,岁宴收了手,眯着眼看着祈佑,心里满是疑惑。
他,为什么会有这个?
作者有话说:
岁·鬼界护发使·宴
祈·人间理发师·佑
另:男主念的那句咒出自道家的净天地神咒。
第4章
岁宴是被鬼王青涟抚养长大的。
她在幼时曾听年长的鬼说过,涟姨生前是被人害死的。
具体是谁下的手,又是怎么害死了涟姨的,岁宴通通不知晓。
只知道涟姨时常望着一个刻有垂柳纹饰的玉佩发呆,就连指甲嵌进了掌心也不觉得痛。
岁宴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她的恨意。
只是为何,这个祈佑有着同样的玉佩?
莫非,他是害死涟姨的凶手的后代?
*
一想到这人同涟姨的死有关,岁宴也顾不得她那几根无辜殒命的发丝了。
她想要问问他这玉佩是从何而来,可一方面怕打草惊蛇,另一方面又觉得祈佑年岁尚小,指不定不清楚祖辈上的事,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虽然害死涟姨的凶手已经作古多年,就算要偿命也没办法偿,但若是能寻得对方的坟好好闹上一番,亦或者是知晓了名号去命簿上查如今转世在何处,也算是为涟姨出了气。
“行!我跟你走。”岁宴收起了伞。
片刻之前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就变了个样。
祈佑握着剑,有些错愕。
似是没想到岁宴的态度会在突然间大变。
“怎么?又不需要我来赎罪了?”岁宴神色自若,像是在同他谈论今日的天气,“那我可走了。”
说罢,她便装作要离开的模样。
“姑娘等等!”祈佑伸手,正好攥住了她的衣袖。
鬼界暗无天日,更别提能生出花草来,像是普通姑娘们平日里用来熏衣裳的香料,岁宴都不曾用过。
可她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个鬼,竟像是人们说的那般,自身便带着一股香气。
一种清雅,却勾人的香。
那香气从鼻尖而入,瞬间冲了顶,祈佑只觉手中的薄纱变成了熊熊燃烧着的炭火,灼得他掌心发烫,忙不迭地松开来。
明明双颊已经红了个透,却还是硬着头皮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
“烦请姑娘随我走上一趟了。”
“只是回去的路姑娘怕是不熟,在下怕姑娘迷了路,须得捏个咒。”
说什么怕她迷路,当时怕她半路逃跑才是。
正巧,她也在愁着该如何接近祈佑,这下有了这个术法牵制着,倒是能正大光明地接近他。
岁宴点点头,一把拉过对方的手腕,反手相扣。
之前只是看着倒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二人双手相叠,岁宴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厚茧带来的膈应感。
粗糙的掌心磨砺着她精心呵护的娇嫩肌肤,带来阵阵颤栗。
“姑娘!你——”祈佑松开手,整个人都快站不稳,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你这是做什么!”
岁宴不解:“不是要结咒吗?”
典狱捉拿逃窜恶鬼的时候为了防止其二次出逃,也会同恶鬼结这种强制不得远离的咒。
而结咒的方式,则是需要双方握紧彼此的手腕。
祈佑涨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结、结咒……用、用绳子就行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麻绳,估摸出五尺长的距离,挥舞着长剑欲将其斩断。
只是在剑刃触及麻绳的前一刻止住了手,又扯着绳子往后又延了三尺。
祈佑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空中转了一圈,麻绳的两端自动攀上了二人的脚踝,缠绕着打了个死结后又隐匿不见。
这清风门捉鬼的本事不怎么样,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术法倒是还看得过眼。
岁宴不久前才捉了个溺水鬼回去,到现在还能记起为了结咒不得不握上他那被泡得浮肿发烂的手腕是怎样的恶心感。
得想个法子学会这咒的诀窍才是,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