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燕瑾瑜痛苦嘶喊。他知道他要变成瘸子了,他感到恐惧,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家伙是个疯子,面对一个疯子你没法儿和他讲道理,更无法威胁他。燕瑾瑜喊道:“实话告诉你吧,燕氏长房早就知道我并非真正的燕瑾瑜,他们留下我是因为他们需要我!真正的燕瑾瑜早已客死在流亡路上,他们需要一个儿子!你得知这个秘密,燕氏不会感谢你,反而会杀你!”
苏如晦一怔,原来如此,怪不得找不到这小子任何把柄,原来有燕氏长房为他托底。苏如晦心思急转,又冷笑道:“那又如何,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家族大得很,除了你这个长房长孙,你家二房也有男丁。本来嘛,你要是不出现,燕氏世子之位非你堂弟莫属。你说我要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堂弟,他们会怎么办呢?”
燕瑾瑜慌了,拼命摇头,“不要……求求你,苏公子,不要。”
“他们当然是四处收集证据,你从苎萝山流亡到幽州,一路上肯定见过不少人吧。我苏如晦没手下没人脉,可你二叔有啊。”苏如晦笑着道。
燕瑾瑜彻底慌了,他回忆起那数年的颠沛流离,那猪狗不如的生活。上天垂怜,让他能有今日。他是高高在上的燕家长孙,奴仆成群,一呼百应。他怎能回到那蓬头跣足的日子?
他哭泣着,“苏如晦,求你放过我,从今以后我对你唯命是从,马首是瞻。”
“得了吧,我可养不起你这么能耐的手下。”苏如晦问,“七年前,你为何拐桑持玉?”
燕瑾瑜喘了口气,道:“他生得好看,卖进深山,价钱不菲。”
“周小粟和江雪芽生得也好看,你怎么不拐她们?”苏如晦作势要斩他的腿,“给小爷说实话。”
“我说!”燕瑾瑜盯着他的匕首,忙道,“我偷听听见桑持玉说要嫁给你,我心怀嫉妒,拐他回家,想要哄他和我成亲。只要我娶了他,我便可以像你爹从前一样,变成人上人。”
苏如晦越听越气,真想一刀子弄死这王八羔子算了。满脑子龌龊,还把算盘打到桑持玉身上,若苏如晦冲动一点儿,这厮决不能活着走出矿洞。奈何燕瑾瑜如今还有一层燕氏嫡长孙的身份,虽说能把真相卖给燕家二叔,然则听闻燕家二叔性情懦弱,摇摆不定,不是个靠谱的。又有燕氏长房庇护这小子,他苏如晦一个纨绔,如何能和燕氏作对?杀了燕瑾瑜能图一时痛快,杀了之后便是麻烦重重,届时便是苏如晦的外祖母出面也不一定能保他。
燕瑾瑜涕泗横流,“苏如晦,我知道你要说我卑劣。你放心,我没动过桑持玉,反倒是我父母被桑持玉所杀。秘宗嘴上说律法严明,世家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其实呢?桑持玉连杀两人,一样活得好好的。从前往事,无人再提。我们这些黔首在你眼里,是不是就像尘土一般?”
“你错了,”苏如晦道,“我从不把你看作脚底的泥。”
燕瑾瑜怔怔然抬起脸。
苏如晦补充道:“我把你当狗屎。”
燕瑾瑜握紧双拳,双目发红。
“你父母是因你而死,不是因桑持玉而死。你他娘的不要自己承担不了罪过,就推给桑持玉,真相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父母死了,算为你赎罪,七年前的事儿我不再追究。你要记住,你的把柄在我手里。我弄不死你,能弄死你的人很多。你也别想对付我,你这个把柄我会秘密告诉给你不认识的人。但凡我出了一点儿岔子,你真实的姓名祖籍便会出现在你二叔房里。”苏如晦道,“我问你,你还会找桑持玉的麻烦么?”
燕瑾瑜红着眼摇头。
“你还会和我师妹纠缠不清么?”
燕瑾瑜咬着牙道:“我定然与她一刀两断。”
“你这腿瘸了,”苏如晦用匕首拨了拨他鲜血淋漓的脚踝,“啧,治不好了,周小粟的疗愈秘术也无力回天。太惨了,谁弄的啊?”
燕瑾瑜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道:“路遇黑街匪徒,不幸遭难。”
苏如晦收起匕首,站起身,“明日,我不想在拓荒卫看见你。”
苏如晦负着手,大摇大摆回了营地。夜色已深,灿烂银河铺陈天穹,仿佛流光溢彩的乌金釉。路过桑持玉的帐子,苏如晦眼挫子里瞥了眼,没亮灯,人估计还没回。收回目光,刚走出一步,袖子忽然让人拽住,他回头,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好你个苏如晦,敢耍我。”燕拂娘剜了他一眼。
苏如晦这才想起来,今夜他答应了燕拂娘,要去同她春风一度的。他怎么可能真去?反正消息拿到手,只好翻脸不认人了。
四周的军士对着他们指指点点,有些人围上来看热闹。苏如晦有些尴尬,燕拂娘更尴尬,压低声音道:“小兔崽子,同你有约这事儿我早已告诉了一众姐妹,谁让你教我没脸。听着,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若敢不认,我一定好好收拾你。”
苏如晦苦哈哈地想,她要说什么啊?
燕拂娘冷哼一声,扬起音调道:“苏如晦,原想着你个头高,又是练家子,定然很能耐,谁知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光会油嘴滑舌,说什么你我前世有缘,是一对佳侣,前缘未了,今生太上无极天尊指引咱们走到一块儿。哼,下次再来寻我,记得以溺自照,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说完,她扬长而去,只剩下苏如晦孤零零站在原地。周遭人群哄笑,冲他挤眉弄眼。苏如晦一口气憋在胸口,撒也撒不出。人群散乱,苏如晦垂头丧气,正打算离开,忽看见一个墨黑色的人影,独自站在营帐边,遥遥望着他。
是桑持玉。
苏如晦呼吸一窒,莫名感到心虚。不是吧,刚才燕拂娘的话儿他听见了?
桑持玉撩开帐帘,进了帐子。苏如晦长长叹了一声,扭头要走。帐帘一掀,桑持玉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他走过来。苏如晦心里头忽然变得很乱,刚才桑持玉看见了多少,他该怎么解释?这厮不会又觉得苏如晦是个不靠谱的登徒子吧?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如晦心里委屈。
“那是如何?”桑持玉问。
苏如晦抬起眼,同桑持玉对上了目光。桑持玉的眼睛很深很黑,目光是安静清冷的,像皎皎月光。桑持玉在等他的回答,苏如晦知道这家伙谨慎公正,绝不会随随便便相信片面之景,片面之辞。
苏如晦张了张口,想要澄清,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要是坦白,肯定要扯上燕瑾瑜,暴露动用私刑的事儿。桑持玉是个一根筋的傻冒,说不准还得押他去刑罚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如晦干脆锯了嘴,委委屈屈道:“反正不是那样,你爱信不信吧。”
桑持玉脸庞平静,看不出情绪,他将一盒金疮药放在苏如晦手心。
“消肿散瘀。”他说。
苏如晦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脸上有个火辣辣的巴掌印。
桑持玉迟疑半晌,似乎在斟酌措辞,又道:“若有隐疾,亦不必自苦,慢慢医治。”
苏如晦:“……”
桑持玉转身走了,苏如晦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来由的难过。这难过的心情,跨越了时空,延续到如今。现在,苏如晦盘腿坐在红线毯上,怀里抱着熟睡的桑宝宝。他将目光投向漆黑的庭院,雪花在晕红的灯火下飞舞,恍若孤飞的苍蝶。
他默默地想,桑持玉,你心里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想到这儿,他自嘲似的轻轻笑了笑。
不用猜也知道,大约是纨绔、垃圾、王八蛋吧。
第48章 血溅雪境长城
雪境,流民营地。
韩野按着腰侧的刀,疾行于冰屋之间狭窄坑洼的雪道上。远方,阴沉沉的黑云正在集聚,雪粒子犹如冰刺从天而降,这预示着暴风雪的来临。极乐坊的混子们正引导流民进山洞躲避,百姓们抖抖索索地从混子那儿领用取暖的灵石手炉和食物,扶儿携女进入山洞。
“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忽有一个流民大声嚷嚷,抱着混子的腿不撒手,“里面有妖魔,我不能进去!”
他挡住了后头等着领用灵石和食物的百姓,混子们把他拉开。韩野正好经过此处,略略皱眉,脚步不停,进入一个狭窄的冰屋。阿盘早已候在冰屋里,他的脚边躺了一具尸体,尸体上蒙了白布。
“怎么回事?”韩野沉声问。
阿盘把白布掀开,只见底下是一具不堪入目的碎尸。头颅不知去向,骨头血肉被拆得七零八碎,甚至分不清哪里是腿哪里是手,依稀能从血泥里辨认出几根苍白的手指。饶是已经见过一次,阿盘仍然面色惨白,几乎作呕。他道:“野哥,这是这个月第五具这样的尸体了。这里是有杀人魔么?最近人心惶惶的,还有不少人说看到了妖魔,肯定是那个王八蛋搞鬼。敢在我们极乐坊放肆,我和兄弟一定把他找出来。”
韩野眉头锁成一道深壑,缓缓摇了摇头。他道:“我刚收到一则匿名讯息,打边都递过来的,说雪境里有吃人的妖怪,让我们想办法带大家撤离。”
“胡扯吧!还吃人的妖怪。”阿盘说。
韩野抓住他的领子,“你忘了么?我们在昆仑雪山见到的那些会发光的东西,你觉得是什么?”
阿盘也想起了那天晚上,结结巴巴道:“真……真的有妖怪。”
韩野放开他,转身出冰屋。山洞前面排了一条长队,形容枯槁的流民等着领取物资,互相依偎着取暖,满面凄风苦雨。人实在太多了,除了这一处营地,还有许多处,黑街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或许应该派些术士过来,加强营地的守卫,韩野凝眉苦思,目光不自觉放向远方。黑云压得低低的,仿佛裹着风雪匍匐而行。汹涌的雪潮里好像挣出了几个黑点,急速向营地这边飞来。
韩野呼吸一窒,那是什么东西?
许多百姓也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状况,对着远方指指点点。那几个黑点越来越大了,阿盘发动谛听秘术,风雪呼啸声中传来它们的膜翅划破寒风的声音。它们以恐怖的速度逼近,所有人都看清了它们的模样——那是许多只巨大的蝙蝠,翼展足有一个成年人的两臂之长。
“野哥,快走。”阿盘推着韩野,“快走!”
“进山洞!”韩野大喊,“别看了,快进山洞!”
大家疯了似的往山洞挤,人群犹如狂躁的蜂子堆叠踩踏,许多人没有站稳跌倒在地,很快被后头的人踩成烂泥。极乐坊的混混们想要拦住他们,保持秩序,其中一个混混不小心摔倒,立马被踩得面目模糊。混混们红了眼,用火铳抵住流民的脑门。
山洞里面的人绝望地高呼:“别进了!挤满了!挤满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妖魔膜翅拍打风雪的声音,比暴风雪来袭的声音还要恐怖。那些怪头怪脑的巨大蝙蝠落在冰屋上方,指爪抓住冰砖,冰蓝色的眼睛望住了这些恐惧的凡人。它们没有马上进攻,仿佛在打量他们这些新奇的事物。
阿盘望着那个被踩死的混混,绝望道:“野哥,咱们的无相法门术士被踩死了!”
没有那个家伙开法门,他们没法儿回到黑街!
韩野当机立断,“封锁山洞,其余人跟我跑!”
黑焰火瞬间发动,黑蛇般的火焰缠绕韩野全身,韩野拔出刀用力一斩,滚烫的焰火呼啸而出。蝙蝠妖被黑焰火逼退,在上空盘旋。流民们趁此机会逃跑,山洞那边迅速落下千斤闸。韩野一面挥斩,一面狂奔,蝙蝠妖咬在他们身后死死不放。极乐坊所有秘术者抽出火铳跟上,火力压制蝙蝠妖,掩护流民逃跑。然而流民实在太多了,秘术者太少,乌泱泱一群,很快成为蝙蝠妖的捕猎对象。蝙蝠妖朝着边缘俯冲,膜翅披风带雪,底下一个流民女人绝望地回眸,正对上蝙蝠妖那长满绒毛的怪脸。女人嘶声大喊,转眼间被咬破了喉咙。
阿盘一枪命中蝙蝠的头颅,蝙蝠巨大的身体失去平衡,黑漆漆的大翅膀扫过来。阿盘抱着脑袋逃窜,哀嚎道:“野哥,我们往哪里去!”
韩野咬牙嘶吼:“雪境长城!”
那是秘宗建造的长城,隔开了大靖与雪境,每年有无数人从那座巍峨长城里放逐出来。秘宗和世家的每座城池均布有守卫星阵,而雪境长城则是白衣上人在世时亲手布下的钧天星阵。正是这泰山般高大的城墙,和那杀伐精悍的星阵,抵御每年冬季雪境狂飙而来的暴风雪,城内城外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蝙蝠妖定然越不过长城,他们离不苦关最近,只要进入长城,他们就安全了!
一路血流成河,不少人负了伤。韩野将刀刺入一只蝙蝠妖的肚腹,粘腻的黑血溅了他满头满脸。他抽刀,旋身,刀刃带着黑焰斩杀另一只扑过来的蝙蝠。
他的身后,数百流民连滚带爬跑到城墙脚下,高喊:“开门!开门!雪境有妖怪!”
从下面仰望,巍峨的雪墙几乎看不见顶。而从韩野的视角看过去,则能看见巨大的星阵在长城上空盘旋。无数灵石光柱从城墙向上延申,几乎高可摩天。有一只蝙蝠试图越过光柱栅栏,接触到光晕的刹那间被烧成了齑粉。
城墙上的军士看见下边的景象,全都傻了眼,“那些会飞的是什么?”
韩野怒吼:“开门!”
他带出来的混混默契地建立防线,举着火铳射击天上的蝙蝠妖。一排打完弹匣,后一排迅速替换同伴接着打,给第一排更换弹药子窠的时间。
然而这么下去根本不是长久之计,阿盘叫道:“野哥,我们的子窠快用完了!”
即便建立了防线,也有几只蝙蝠突围而入。仅仅一只蝙蝠进了人群,便像耗子进了粮仓似的,流民们被撕咬追逐,惨叫声传上了城墙。军士们望着下方血肉横飞的惨烈景象,有好些于心不忍,提议开城门。
“万一那些蝙蝠怪跟着飞进来怎么办?”有人反对。
守城将脸色沉重,道:“上火铳,举弩炮,帮他们压制这些怪物。我去禀告大掌宗,请示开城门!”
所有当值军士被召上城墙,一箱箱子窠打开,军士瞄准空中的蝙蝠妖,森冷的火铳管排成黑漆漆的一列。校尉一声令下,弹雨齐发。
***
秘宗,北辰殿。
雄伟的黑铁殿门洞开,官员们执着象牙芴鱼贯而入。江雪芽也在其中,她一身大红色圆领缺骻袍,蹀躞带束住劲窄的腰身,鹿皮靴严丝合缝地包裹住笔直的小腿。很少人能把武官官服穿得这样飒沓风流,乌泱泱的人群中她最是显眼。
她是龙骧卫的指挥使,站在三星官之后,十二卫所武官之前。而最前方,玄武岩石座上,端坐着那个掌握天下权柄的男人。她好些日子没出现,澹台净说她身体不适,告假修养,今儿个出现,许多人前来慰问。她点头微笑,表示自己已无大碍。说话间,她感觉到自己身上落了道威严而冰冷的目光,便抬起头望向那玄武岩石座。男人灰沉的眸子俯视全殿,好像从未注意到她。
今天三个星官都缺席,前方原本属于他们的位置空空荡荡,江雪芽微微皱了皱眉头。夏靖走到她身边,笑道:“江大人,你胆子真大。刚逃出去,就敢回来早朝。”
江雪芽耸耸肩,“正因光明正大,大掌宗才不敢拿我。连他自己都说我是病了回家休养,现在我病好了,自然要回来上朝。”
夏靖不住摇头,“你呀。你到底冒犯了大掌宗什么?我从未见过他那般生气。”
江雪芽以食指抵唇,“不可说,说了掉脑袋。”
早朝开始,夏靖呈上今日第一议:“年关渐近,大朝会将至,届时诸王侯觐见北辰商议来年大事。王侯接引、边都巡守警卫一应事务,不知哪位同僚愿意领命担此大任?”
江雪芽跨步而出,“龙骧卫掌执边都宿卫,统率禁旅,大朝会巡守交予臣自然最是合适。”
夏靖朝玄武岩石座叩拜,“请大掌宗示下。”
上方,男人高寒的嗓音传来,“准。”
江雪芽噙着一抹笑意,退回官员行列。大家窃窃私语,江雪芽领的差使乃是护卫大朝会王侯的安危。如此重任交付给了江雪芽,可见大掌宗对她的倚重。江雪芽素来位高权重,权势滔天,如今比往日又更胜一筹,日后只怕三星官见了她也要恭敬行礼。
第一议奏完,往后的事务皆无关紧要,江雪芽昏昏欲睡。重心左脚换右脚,正无聊着,殿下忽传雪境长城不苦关守城将觐见。守城将不守城,来北辰殿做什么?江雪芽睁开眼,见那将军当殿而跪,沉声道:“有妖异邪物围攻雪境流民,流民死伤惨重,拼死逃到城墙下,求我等开门庇护,请大掌宗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