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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综合其它 > 柳竹秋 > 柳竹秋 第208节
  七月庆德帝的晕眩症连续发作,病情比之前严重,道士的丹药疗效也减弱不少。
  黄羽经过占卜,建议皇帝躬祭皇陵。
  天子躬祭耗费巨大,庆德帝又怕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繁琐冗长的祭礼,命太子七月十五日率官员前往昌平州代祭。
  蒋少芬这两个月都以医婆身份在东宫护驾,这日出九龙壁后,见皇极门内走出一队宦官。
  她挨个观察他们的形容,队伍末端一三十来岁的高瘦太监很面熟,竟像当年老家的同乡。
  她忙问站岗的侍卫这些宫人在何处当差。
  侍从看了看说:“他们挂的是留都的腰牌,想是来送贡品的。”
  蒋少芬立刻去找陈维远,请他去近期南京来上贡的宦官里寻一个三十出头,名叫“孙铁锁”的人。
  陈维远一打听,还真有其人,不久将那孙铁锁领了来。
  看到蒋少芬,孙铁锁也颇感惊疑,未敢冒犯相认,不住偷偷打量她。
  蒋少芬带他来到无人处,激动道:“铁锁,你还认得我吗?我是蒋少芬啊。”
  孙铁锁泪花应声绽放,颤声道:“你是昆叔家的阿芬姐姐?”
  “对,是我。”
  蒋少芬含泪点头,二人不禁同时进前握住对方的手,上一次如此交流还是二十三年前,如今豆蔻少女和稚龄童子都已人到中年。
  孙铁锁哭泣:“阿芬姐,二十三年了,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儿时的乡里。”
  蒋少芬也哭问:“铁锁,你当时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会做了宦官?”
  提起往事孙铁锁更伤心,半晌方止住呜咽,说:“官兵杀进来时我和几个孩子躲在孙家大酱坊的酱缸里,后来被他们搜出来。那领头的军官要杀我们,我吓得抱住他的腿哭着喊‘爹’,他心软了,旁边的人也说我们年纪还小,可当做俘虏押回去。他便警告我们到了城里不许乱说话,否则立即处死。我们被带到荆州城,在一处监狱里关了两个月,一天来了个老太监,从人堆里选中我,说要给我寻条生路,隔天便将我阉割,等我养好伤开始教我宫里的规矩礼仪。再后来就带我去到南京皇宫,在大善殿里看房子,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与他同时被捕的乡民约有两百多人,全是大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年纪尚长的都被就地斩杀了,其余的也不知流落到了何方,估计大多已不在人世。
  孙铁锁问蒋少芬是如何幸存的,蒋少芬说:“我爹掩护我和东寨的乡亲们出逃,我们撑船顺着江水漂流了二十多里,还是被官兵围住了。带队的赵通判是个大善人,听我们苦苦哀求,又见我们确是普通百姓,便命军队散开,放我们继续逃命。事后他因此遭奸臣诬陷,全家都被害死了。我躲在他女儿家养伤,后来他女儿也遭了奸宦毒手……”
  血泪回忆令蒋少芬泣不成声,咬牙道:“我留着这条命就为替我爹、教友乡亲们和赵大人全家伸冤报仇,非亲手杀了石金威那个叛徒,再把那姓柯的贪官还有给他撑腰的奸臣们全部揪出来伏法。我本来还担心找不到官府认可的人证,现在遇到你,证人就有着落了。”
  孙铁锁惊奇:“石金威还活着吗?”
  当年就是这个本源教的叛徒与荆州知府柯游勾结,屠杀了他们所在流民村的村民。
  蒋少芬说:“这厮改了名字,如今叫黄国纪,他的模样也变了。”
  她取出通缉令上黄国纪的头像让孙铁锁观看,孙铁锁盯着瞧了好一阵,笃定道:“这个人我见过!”
  八年前皇帝派一批宦官去南京祭祀孝陵,孙铁锁参与接待,其中一人和画像上的人长相极为相似。
  蒋少芬赶紧通报陈维远,陈维远又向皇帝禀报,通过内官监查询当年派遣人员的名单,排查确定孙铁锁指认的是一个叫“石梁”的人。
  此人回京不久被调去景山百果园看园子,那里既属皇城范围,又远离人们的视线,因此躲过了皇宫内外的大搜查。
  锦衣卫赶去百果园抓人,与石梁一同当差的人说他早上还在,然而军士们搜遍整座景山都未见人影,这下打草惊蛇,那厮定然远遁了。
  皇宫住地狭窄,底层宫婢宦官须多人合住一屋。
  百果园房舍比宫内宽敞,宫人们享有独立的房间,也更易隐藏秘密。
  人们在石梁的住所搜出一些金银财物和刀剑毒药银针等凶器,又在床下发现几个玄武岩石块。
  石块上布满小孔,这些孔洞大小一致,浅的只数毫深,深的可容纳一指,不知做何用途。
  蒋少芬检查过那些石块,骇然道:“这些孔洞都是用手指凿出来的,看深度这厮的功力已经恢复了。”
  以黄国纪当前的武功,她和红姑加起来也难抵挡。
  比起太子,她当然更在乎柳竹秋的安危,立刻去忠勇伯府看望她。
  柳竹秋已收到黄国纪再度潜逃的消息,安慰她:“上次你和我爹在蓬莱馆演的那出戏很管用,奸党在除掉太子前不会把精力耗在我身上,你专心护卫殿下,我这边自会小心。”
  她一直惦记着外公的死因,觉得此时询问,蒋少芬或许会松口,便说:“黄国纪被端了老窝,再难找到百果园那样隐蔽的藏身地了,相信很快会暴露行踪。你现在能告诉我,他当年是如何害死你爹和乡亲们,还有我外公获罪的原因吗?”
  黄国纪功力暴增,蒋少芬怕自己遭遇不测令冤情沉匿,决定先吐露部分实情。
  “二十三年前,我们本源教的一些教友生活在荆州府西南松滋镇旁一个叫万家乡的村寨里。居民都是北方逃难来的流民和当地的土夷。那年皇帝派内官整顿荆襄流民,那钦差太监路经荆州府时被长江上的水匪打劫,沿途收受的贿赂和搜刮来的钱财全被抢走了……”
  太监狼狈逃生,事后勒令荆州知府柯游七日内侦破此案,否则就要他的脑袋。
  朝廷对匪盗案限定了侦破期限,逾期不破案会受处罚,而得罪了皇帝身边的亲信宦官,定罪时更要被打击报复,因此“掉脑袋”绝非单纯的威胁。
  柯游为保命,千方百计找门路,并悬赏一万两银子追查匪徒。
  告示没引来知情者,倒勾出一个狼心狗肺的恶人:黄国纪。
  “他本名石金威,原是我教教徒,因屡犯教规正面临处罚。他记恨众教友,又贪图赏金,便跟柯游接上头,说万民乡住着一伙白莲教教徒,乡民都是信众,打劫钦差的土匪也在其中。”
  朝廷将白莲教定义为反贼,一经发现不论皂白统统剿杀。又正值整顿流民期间,各地暴、乱频发,出兵镇压乃是常态。
  柯游得了这条线索,自谓不仅能交差还可立一大功,至于天理良心那都是身外物,悍然出动荆州的五万驻军兵分几路攻打万民乡。
  这一去引得哀声冲天幕,血光凌穹苍,两万余平民在一天之内尽受屠戮。
  或身首支离于刀刃下,或恐悚自绝于水井溪石间。更有弱女幼童被官兵驱赶至屋舍内封门焚烧,病夫老者被扔在道路上纵马践踏……
  蒋少芬住在东寨,官兵来得较晚,她和父亲蒋玉昆收到消息,带着百来号乡亲出逃,不久大批官兵追来,蒋玉昆留下断后,让她带队逃命。
  诀别时,她发誓要为父亲报仇,蒋玉昆却摇头叮嘱:“这种仇不是你一个女儿家报得了的,出去后找个好人嫁了,平平安安过完下半生,为父便知足了。”
  “我爹当时还不清楚案情,但明白能发动这场大屠杀的势力绝非一般,他不愿我以卵击石,只想让我活下去。我领着乡亲们逃到洈水边坐上木筏小船,等我撑船划出数百丈,回头再看,我们居住的寨子已烧成了火海。”
  蒋妈叙述平淡,没用任何修辞渲染,柳竹秋仍能想象到那幅生灵涂炭的地狱景象,急切追问:“那你们逃出来以后可曾遇到其他危险?”
  蒋少芬眼神聚焦在她脸上,眼中多覆了一层泪光。
  “我们顺水漂流到半夜,我被飞矢射中后背,流了很多血,天亮时已快不行了。乡亲们将船靠岸,想带我去求医,走出不远便被一路官兵包围。那带队的官员是荆州通判。”
  “我外公?!”
  “正是,他也是奉命来剿匪的,我怕乡亲们遇害,跪地苦苦哀告,说万民乡从来没有反贼土匪,大家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只我一人是本源教教徒,若他怕交不了差,可拿我的人头去充数,但求放过其他人。”
  柳竹秋已猜到外公的选择,顿时泪水漫涌。
  “外公他放你们走了?”
  蒋少芬点着头泪珠纷落:“赵大人见在场的有老有小,确实是寻常百姓,便明白官兵杀错了人。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石金威的,我这才知道是这畜生出卖了我们。赵大人没再多说什么,命士兵们让道,叫我们快走。手下劝告他说私纵盗匪是死罪,他凛然道‘我宁可人头落地也不能用老百姓的血来染这顶乌纱帽。’,见我伤势太重,还命随行的医官替我疗伤。之后我便晕了过去,又是他冒险收留我,待我伤情稳定便派人悄悄将我送去成都,寄养在你母亲身边。”
  赵福清放乡民逃生,随后上书检举柯游诬良为盗,屠杀无辜流民。
  柯游怕获罪,将从万民乡洗劫来的金银财宝尽数献给当朝权贵,其中包括刚获庆德帝宠信的唐振奇。
  有了这些人做靠山,他便反诬赵福清私通悍匪,违抗军令,纵放匪徒。
  在奸宦们的运作下,坏人受赏,好人获罪,赵福清被处极刑,妻儿也随之惨死。正是长江空渺渺,难洗忠良冤。
  作者有话说:
  把老百姓当强盗屠杀去冒功的案子在古代经常出现,这里的案子也是取材自明代一个真实案件,杀的是湖北山区的土著,后来当地一个年轻的女土著首领带人杀了真正的强盗,但草菅人命的贪官却安然无恙,写这文之前看了很多明清时期的司法书籍,当时冤假错案占绝对的大头,封建社会的吏治腐败和等级制度下漠视底层人命的残酷可见一斑。感谢在2022-07-01 10:55:19~2022-07-03 09:2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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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外公庇护百姓, 反致全家惨死,至今仍背负罪臣之名,可谓奇冤极枉。
  素不相识之人怀冤抱屈柳竹秋都会不平则鸣, 何况受害者是自己的亲人, 对蒋少芬悲愤道:“蒋妈,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蒋少芬说:“过去报仇无门, 我不想让你太早受仇恨折磨,现在石金威现身,唐振奇也渐渐失宠,我们伸冤雪恨的一天已不远了。”
  柳竹秋估计这些年她一直在暗中为翻案做准备,问她另一位仇人柯游的现状。
  “那狗官后来做到江苏布政使, 十年前已死在任上, 子孙用贪污来的钱在老家买了很多良田,成了当地望族。”
  杀人放火金腰带, 惩治恶人不能等待天谴。
  柳竹秋激恨道:“姓柯的犯的是十恶重罪, 当诛连满门,来日案件平反那些贼子贼孙一个都逃不掉。只是此案年生久远,还能找到有效的证据吗?”
  蒋少芬叫她放心。
  “我已寻到当初参与调查此案的御史包墨毅,当时他势单力薄,被迫向奸党屈服, 为此看透官场黑暗,辞官归隐。那年我以万里春的身份找上门去, 原是想逼问些线索。他得知来意后主动向我忏悔, 并交出他偷偷保留的大屠杀后官府清点乡民尸体的簿册和几个埋尸地方位, 还说在他有生之年朝廷若重新调查此案, 哪怕他老病不起, 也会叫人抬他去公堂作证。”
  黄国纪行刺太子, 参与多宗大案,已引起皇帝高度重视,一旦将其逮捕归案就能连万民乡惨案一并追究了。
  柳竹秋想黄国纪肯努力为皇后党卖命,必然被捏着命门,不能轻易远遁,要么被灭口,要么继续受驱遣。
  以他功力恢复的情况判断,后一种可能性更大,或许会趁这次太子去昌平州祭陵时动手,须加强戒备。
  庆德帝也虑着这头,加派三万军士担任太子的卫戍部队,提前去皇陵四周布防。士兵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陵山围得铁桶相似,除了会飞的鸟和会钻洞的老鼠蛇虫,其他活物都休想通过。
  七月十四日晚,朱昀曦率参加祭祀的官员在两万大军护卫下来到帝陵,子时陵祭仪式开始。各陵遣官在赞礼官引导下进入各陵祾恩殿右门,至香案前下跪礼拜,依次执行初献、亚献、终献三礼。
  皇陵有多座,太子要从太宗的长陵开始依次谒祭,总过程得花上整整三天。
  第一天在皇陵的明楼前行礼、奠酒、举哀,然后和大臣们在陵内的祾恩殿行“大飨礼”。
  祾恩殿建在两丈高的玉台上,大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外观金碧辉煌。内衬六十根巨型楠木大柱,最粗的两人合抱犹不能交手。这些巨柱支撑着同样粗壮的横梁,抬头仰望屋顶仿佛远在天空,令人阵阵眩晕。
  这神圣庄严的场所只太子、祭官以及亲信大臣、侍卫能进入。
  柳竹秋一直跟在朱昀曦身后,步入这座宏伟的明堂,她为眼前这一根根巨大的梁柱震撼。据民间史料记载,这些楠木产自川黔湖广的深山峡谷中,萌于洪荒时期,所在区域猛兽出没,毒瘴弥漫,荒秽险绝。
  因挑选条件严苛,有时搜寻一整年都找不到一棵适合的树,而找到后又须动用上千人方能将一根圆木运出大山,途中险阻重重,时常造成惨重伤亡。
  受征调的民夫达数万人之多,平安返回的不足一半,当时楚蜀一带的百姓谈及此事无不伤心流泪……
  单是一座长陵就榨干万民血泪,历代皇室耗费的百姓脂膏更不知凡几,这种敲骨吸髓的统治真是上天赋予他们的特权吗?
  柳竹秋心中莫名愤怒,有点理解项羽在看到那穷奢极侈的阿房宫时,为何会冲动地将其付之一炬了。
  也许帝王这种角色本不该存在于人间。
  她怀着抵触情绪跟随人们参拜太宗的神位。
  蒋少芬和侍卫们跪在最靠后的地方,她的注意力都放在警戒上,在这壁垒森严的大殿上仍不敢松懈,随时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武林高手感官比常人灵敏数倍,与她同来的王红姑修的太极宗法最注重练气炼神,能捕捉到左近最细微的声响。
  蒋少芬忽听她低吼:“梁上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