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走在河岸旁,灯光明明灭灭,陵江王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隐入一团黑暗之中。
“大王有心事,对么?”任平生问了一声,声音和这夜间的水流似的,舒缓、平和。
陵江王停下脚步,定定看着他。
“阿平,你知道么?十几前我曾经被人冤枉过,冤枉我心如铁石,明明能救一个小孩子,却不肯伸出援手……”陵江王声音中有着难以描述的苍凉。
任平生一惊,“这小孩子是贵人之子,很重要,是么?大王,您是如何被人冤枉的?”
陵江王哼了一声,“如何被人冤枉,那也不重要了,我这辈子被人冤枉的事还少么?别的不说,单是我那位好兄长便无端疑了我数十年,总以为我要抢他的皇位,取而代之,我在他面前若不装疯卖傻,他便不肯放过我。”
任平生同情的看着他。
陵江王笑了笑,“被人冤枉我倒没什么好气的,反正这家人和我的冤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便是没有这件事也好不起来。我只是气愤被冤枉的偏偏是这么一件事,好像我这个人多么的小肚鸡肠,会和一个三岁孩子过不去似的。”
“是因为那孩子病了,要求医么?”任平生想到他今晚忽然提起穆神医,心中一动,试探的问道。
“你就是这么聪明。”陵江王赞赏的看着他,“是,冤枉我故意把穆神医藏起来了,就为了害死他家那三岁小儿。哼,好像我会在意他那宝贝儿子似的。”
“那个孩子……”任平生迟疑起来。
他也是做父亲的人,太明白一个孩子对于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如果那家人真以为陵江王害了他们的儿子,必定和陵江王埋下仇恨,不死不休。
陵江王笑,“那小子命大,后来不知怎地竟活下来了,没死。不光没死,现在还长成了俊美郎君,清逸隽秀,浑不似尘世中人。”
“如此甚好。”任平生听到这里,活活的松了口气。
孩子还活着就好,那便没有结下死结,还有缓和的余地。
他这话虽没明明白白说出来,可陵江王哪有不明白的呢?他一声冷笑,“他家记恨不记恨我,我已不在意了,倒是他家欠我的,这辈子再也难以弥补!哼,我总有一天要和这家人算算总帐,但凡他们欠我的,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想到那悲伤凄凉的往事,心中一痛,挥拳重重砸向身畔一株大柳树。
大概是他心中郁气凝结,用的力气太大了,那大柳树的一个分枝竟然被他砸的应声折断,坠落地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先到这儿,明天继续。
我没有存稿,放防盗章不能及时替换,挺不好意思的,所以就不放了。
明天还是中午十二点开始,不一定是全章,但是肯定会有。
谢谢大家,明天见。
☆、第108章 108
而他虎口也被震裂,鲜血直流。
任平生看到他手上的鲜血,唬了一跳,忙撕下一片里衣要为他包裹伤口,“大王,身体要紧,何必为那样的人生气。”陵江王摆摆手,“小伤,没事,不用大惊小怪的。”不在意的笑了笑,又道:“我这辈子大大小小的伤也受了几十回,胡刀确在我后背都没死,手掌流点血又算什么呢?”任平生眼睛酸了酸,低声道:“小伤也要裹。”拉过他的手,替他擦拭过鲜血之后,小心的包扎起来。
战场上伤亡是常有的事,任平生随陵江王征战多年,大伤小伤见得多了,包裹起伤口很是娴熟。
陵江王无奈摇头,笑道:“你总是不听话,这般固执。”微笑看着任平生专心替他裹这并不要紧的小伤,心里却也有几分欢喜。
生长在皇家,他的嫡亲兄长很早就视他为威胁,时刻提防,妻妾儿孙又在他面前争宠夺利,卖弄心机,明争暗斗,陵江王能享受到的亲情很少、很可怜,这时将自己的手掌交在任平生手中,却觉得无比温馨、温暖,自顶至踵,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服的地方。
任平生为他裹好伤,还不放心,“大王,有杜大夫在,稍后让他给您上上药吧。”陵江王哈哈一笑,“就这么一点小伤,裹上一裹已够慎重的了,还要再上药么?阿平,你实在太小心了。”他畅快的笑了一会儿,话锋一转,语气变的严肃,“阿平,去将仇大唤过来。”
任平生没想到他这时候要见仇大娘,怔了怔,立即道:“是,我这便命人去叫。”招手叫过一名婢女,命她去叫仇大娘。
“大王,仇大娘对阿令是尽了心的,这些时日和阿令也很要好,阿令很喜欢她……”任平生温声道。
陵江王微晒,“你怕她保护阿令不力,我会杀了她么?我是嗜杀之人么?”任平生笑,“不是。大王,阿令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只是心肠太软了些,别人对她若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她便牢牢记住,再也不会忘记的了。仇大娘在宣州城外为了保护阿令而受了伤,阿令一直记得她的情。这傻孩子前些天知道大王要来,还悄悄问过我,‘大王凶么?残暴么?会不会责怪仇大娘?’我一再跟她保护不会,她才放心了。”陵江王叹气,“责怪仇大就算凶就算残暴么,阿令这孩子心肠确实太软了。不过,她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这也难怪。”
任平生唯唯。
陵江王律下甚严,仇大娘办事不力出了差错,按说是会受到惩罚的。不过有了方才那番话,以任平生对陵江王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将仇大娘如何了。
“阿平,你替我拿杯酒过来。”陵江王吩咐。
任平生知道这是支开他的意思,道:“是,大王。”快步走开了。
一个黑色的人影到了陵江王面前拜倒,“属下拜见大王。”
陵江王冷冷道:“仇大,你竟连一位女郎也保护不了。”仇大娘面色惭愧,低声道:“当天共有两拨人想要将八娘子截回宣州,又有桓十四郎捣乱,前后夹击,属下一时不慎,中了毒箭,几乎丧命。若不是八娘子聪明机警,果断带着属下上了乐康公主的船,此时属下已是一堆白骨了。”陵江王注视着她,“共有两拨人要将她截回宣州?”仇大娘点头,“前后共有两拨匪徒,都是在我们才出宣州不久便出现的。属下和八娘子都认为他们不是要劫财,也不是要杀人,而是想把我们逼回城去。大王,这宣州城里有人不想让八娘子离开啊。”
“两拨人?”陵江王冷笑。
刺史府里至少有两个人不想让阿令走,一定要把她留下。为了留下她,不惜私下里和匪徒勾结。哼,好一个藏污纳垢、阴冷狡诈的刺史府!
“是。”仇大娘声音低沉。
陵江王冷笑几声,又问道:“桓家也搀和进来了?”仇大娘想到那天的事也觉憋气,眸中闪过怒色,“若不是桓十四郎捣乱,属下不至于会中了毒箭!不过,属下随同八娘子在船上疗伤的时候,桓十三郎、十四郎兄弟二人对八娘子倒是很好的……”说到这里,她神色迟疑起来,好像不确定接下来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
“说!”陵江王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厉声喝道。
仇大娘身子抖了抖,“是,大王。那桓家两兄弟似乎对八娘子很好,八娘子对桓十三郎……似乎也有好感……”陵江王暴怒,胸膛起伏,“桓家的人也配么?阿令美如天仙,是桓家这臭小子能肖想的?”仇大娘叩头道:“是,他不配。大王,八娘子只是心肠太好,谁若帮过她,她便会念念不忘。桓十三郎不止一次帮过八娘,八娘便念他的人情了,如此而已。”陵江王怒气未息,厉声道:“阿令欠他的人情,本王自会代阿令还了,他休想因为这些便拐走阿令!桓家尽出卑鄙小人,这样的人家,阿令可看不上!”
“翁翁,嘻嘻,翁翁在那里。”“阿倩眼神真好,那可不是翁翁么?”任启和任江城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了。
“大王,八娘子和小郎君来了……”仇大娘道。
陵江王冷静的摆摆手,“你退下吧。今后跟在阿令身边保护边,不许有失。”
仇大娘恭敬的叩头,“是,大王,只要属下有一口气在,定保八娘子无恙。”
她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
“翁翁。”任启走的近了,看清楚了果然是陵江王,高兴的叫道。
陵江王回过身,脸上全是笑,“小阿倩想翁翁了,特意来找翁翁,对不对?”任启忙不迭的点头,“嗯,我见翁翁一直没回去,怕翁翁跑了。”陵江王纵声大笑,“小阿倩放心,翁翁不跑,一定不跑。”
任江城不由的一乐。
“怕翁翁跑了”,哈哈,小朋友说话真是童言无忌,很可爱啊。
陵江王抱起任启,任启认真的问着他,“翁翁今晚不走了,对不对?”陵江王呆了呆,“小阿倩,翁翁要回王府……”他自从回到京城,还没回王府呢,陵江王府里可是有他的王妃、世子,还有他的孙子孙女……
“翁翁还是要跑。”任启撅起小嘴。
陵江王挠挠头,“翁翁不是要跑,小阿倩,翁翁是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跟任启这小孩子解释了。
任江城笑盈盈的看着他们。
她很会哄孩子,就眼下这种情况来说,让她去哄哄任启说不上不费吹灰之力吧,到底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不过,她很想冷眼旁观,看看陵江王最后会怎么说。
“翁翁要出门办事,明天还回来。”陵江王犹豫了半晌,最后是这样说的。
“真的呀?”任启小郎君还真是好哄,陵江王这么说,他还真信了。
“真的。”陵江王信誓旦旦。
任启高兴的在他脸上亲了亲,“好,翁翁办完事还回来。”
任江城看的很是稀奇。
这位陵江王殿下是真的拿任平生当亲生儿子看待了么?他对任启这个亲热劲儿真像爷孙,任江城觉得吧,如果任刺史见了任启是绝不会和他一样的,绝对没这么和谐。
“阿令,翁翁带了一船的衣料玩器给你,明天让人送过来。”陵江王笑着跟任江城说道。
不知是夜色太朦胧,还是任江城想多了,她觉得陵江王神色中带着讨好的意思,好像想要补偿什么似的。
“一船?”她惊呼。
一船的衣料、玩器,那得有多少啊。
陵江王笑,“阿令,翁翁十四年没见到你,这便把十四年应该给你的补上吧。这回不够的,以后再慢慢补。”
“我也要补。”任启搂着他的脖子要求。
“好,我们小阿倩也要补。”陵江王哈哈大笑,“翁翁几个月没见你了,也欠着不少,很应该补给你的,对不对?”
任启高兴的咯咯直笑。
任江城听的又是骇异,又觉迷惘,心中不自禁的想道:“怎么跟真的一样?陵江王殿下别这样了,再这么下去,我会以为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孙女了。唉,一个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要是真能让我自己挑,那我宁愿挑你当爷爷,不挑任刺史……”
这倒不是因为任江城贪恋荣华富贵,而是任刺史对她并没有什么祖孙之情,陵江王却是掏心掏肺的对任平生一家人好。这不,才见面就送了一船东西,还说不够,要慢慢补,祖父对心爱的孙女才会这样吧?
陵江王抱着任启,和任江城一起说说笑笑的回到席上。
杜大夫已经酒足饭饱,乘船离开了。
陵江王妃和世子差人来接,陵江王不好再留,只好依依不舍的离开了。临走之前任启殷勤邀他明天再来,他答应得很爽快,“一定,小阿倩,明晚翁翁还要吃你炒的菜。”任启见他这么说,小心灵里大概很有成就感,笑成了一朵花。
陵江王对任平生一家人很好,但是,没有邀请他们到陵江王府去。
送走陵江王,任江城感慨,“大王对咱们一家人是真好,阿父,阿母,他都没提让咱们去陵江王府。”任平生默然片刻,道:“是啊。”知道他和他的妻儿在陵江王府受过伤害,便不让他们再踏足了。
“阿父,阿母,大王真的会把萧庆正关起来么?”任江城好奇问道。
萧庆正再没出息,再残暴,也是陵江王的亲孙子啊。
“应该会。”任平生沉吟道:“萧庆正性情暴戾残忍,大王因为他头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前便起过要把他关起来的念头。不过,王府幕僚多为他求情,以为他年纪还小,还可以加以教化。这回,大王应该是真的对他死心了。”
范瑗也道:“萧庆正在陵江王府设计咱们,想害的可不止是你阿父,还要顺便把陵江王妃、世子妃也给坑了。从前萧庆正干坏事害的总是‘外人’,幕僚们会尽力保他,这回事关陵江王府的内斗,牵涉到王妃和世子,大概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再会站出来了吧。”
“关起来好。”任江城如释重负,“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关起来,永远不见天日。”
范瑗怜爱的把她揽在怀里,“可怜的阿令。”
任启凑过来也要抱抱,范瑗笑着把他也揽过来,“好啊,也抱抱我们小阿倩。”
怀里是心爱的女儿和儿子,她心中一片宁静满足。
任江城不知是太累了还是怎么着,竟然偎依在范瑗怀里睡着了。
任启一开始是学着姐姐的样子装睡,后来就不知不觉真睡着了,在睡梦中流下了晶莹的口水。
任平生和范瑗一起看着爱女、爱子的睡颜,眉目温柔。
范瑗声音低低的,“郎君,你说咱们阿令怎会这样呢?才生下来便遭逢战火,被送回宣州,之后十四年一直接不出来,独自在刺史府受苦。现在经过千辛万苦总算合家团聚了,她又总是被人算计,就算在建章宫那样的地方都会遇到淳安郡主。唉,这个孩子,命运如此坎坷……”
她俯身亲吻任江城娇嫩的面颊,神色黯然。
任平生扶住她柔弱的双肩,沉声道:“无论以后会遇到什么,我会保护阿令和阿倩的。娘子,咱们阿令福大命大,那么多风风浪浪都挺过来了,以后跟在父母身边,定会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会稽王会记恨咱们阿令吧?”范瑗小声问。
任平生淡笑,“害人不成反害己,他还有脸记恨?娘子放心,我心里有数。”
范瑗温柔点头,“嗯,知道了。”
两人头抵在一起,目光贪婪的凝视睡梦中的一儿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