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现在穷奇殿的确只有我们几个,何先生你住下了也不妨事,至于你的朋友,现在我们没法离开穷奇殿太远,只能等他自己进入此地范围,才好收留。”
苦脸阴差虽然苦着脸,但说的话却很客气。
按照钱八十的介绍,穷奇殿在十殿中位列第五,也就是许多民间传说中耳熟能详的阎罗殿。
但传说中门第森严,众鬼受审的场面,并没有在这里出现。
从这阴差的话来分析,穷奇殿可能还出了什么事,导致现在只有小猫两三只,阴差甚至还不敢离开自己的势力范围。
何疏知道,阴间发生了一些变故。
这些变故的端倪是他从胡老三的抱怨里发现的。
市一院旁边明明有“黄全物流”,阴阳通道却还在某家ktv洗手间的镜子出现,胡老三说最近气息混乱,缺口裂开,不少逃犯趁机逃窜离开阴间,流落混沌甚至前往阳间为非作歹,他们这些阴差疲于奔命,人手严重不足。
但那个时候何疏还只是阳间一条得过且过的咸鱼,他听听便罢,左耳进右耳出,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流落阴间,见证所谓的混乱。
其实现在回头看看,所有事情都是有痕迹可寻的,阳间日益增多的恶鬼作祟,奈河旁守镜人差点镇压不住混乱的阴魂,还有他们在混沌时遇到那帮连阴差都不怕的恶鬼。
做鬼如做人,当阴阳失序,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亡魂,必然会趁势而起,索性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穷奇殿已经很久没有外来人口了。
哪怕现在来的是个人,而不是鬼,几个阴差也乐于跟何疏聊聊天,抢着给他讲古。
“这事要从很多年前说起,那时候我都还没来当差。”
说话的是一个脸上带笑的阴差,他自我介绍乐十一,至于那个苦瓜脸的,则是苦十三。
何疏听见他们姓氏,差点就乐了。
乐和苦,难不成还有甜和咸?
“据说这里再往下的最底层,曾镇压了一个大魔,名叫堃。此魔在阴间已有成千上百年,传说是在阳间祸害深重,才被抓来进来,话说这里头最底层,我也没去过,只听去过一次的前辈说,那地方连鬼差都害怕,一刻也待不下去,宁可去奈河里游泳,也不想再去一次……”
“行了,你可真啰嗦,就不该让你讲!”另一个人不耐烦打断乐十一。“说白了,就是那地方传说有神兽镇守,进去需要十殿阎王十道手令,从古到今没有一个能跑出来,但堃却还是跑出来了。”
何疏好奇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对方嗐了一声:“我姓甜,甜咸的甜,你叫我甜十二就好了!”
还真有姓甜的,何疏哭笑不得,又望向那没有自我介绍的最后一个鬼差。
“那这位鬼差大哥不会是姓咸吧?”
“你说对了,他还真就姓咸,咸十四!”
甜十二嫌同僚啰嗦,伸手把他推开,自己来讲。
“堃逃出来之后,引发阴间震动,很是混乱了一阵,光这件事就算了,主要它跑的时候,大闹一通,顺便把神镜抢走。你知道神镜吧?”
何疏点头:“法镜照形,犹有漏网,神镜照心,无可遁形。我之前听说,神镜还在,是后来追回来了?”
甜十二:“此事说来话长,堃当时抢走神镜,但神镜对他来说没什么用,他转手就跟北号做了个交易,又把神镜给了北号,嗯北号你也听说过吧?也是现在混沌一混世魔王,堃自己则声东击西,直接从炼狱逃走,离开阴间,又在阴阳交界一顿搅和,翻天覆地。这混沌现在变成三不管地带,就是他当时弄出来的。”
何疏:“穷奇殿现在的情况,也跟他们有关?”
甜十二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完全有关,也不对。神镜被北号偷走之后,阴间确实陷入一段时间混乱,但是放在别的时候,这种混乱是可以控制的,可惜当时阳间也正值数百年未有之乱局,东西方激流乱涌,阳间的人从精神到社会各方面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阴阳一体两面,这种乱象也会影响到阴间的。”
他说得很隐晦,但何疏大概也知道是什么时候。
清朝末年,各种不平等条约的冲击下,两千多年帝制与男耕女织的农业社会被彻底打乱,西方影响由点到面,渗入这片华夏大地,有些人甚至激进提出,中国人应该从肉体到精神,全部效仿西方,才能得到彻底的改变。
战争,瘟疫,没有稳定的政权,没有稳定的生活,所有人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阴间有所反射,因天灾人祸而死的众鬼挤满阴间,同样惶惶不可终日。
甜十二叹了口气:“十殿日忙夜忙,也难以渡化这么多的亡魂,阳间也没有足够的位置,这时就有人提出与西边合作,将亡魂送些过去,也好减缓压力。”
何疏:“西边?”
“就是西方地狱嘛,说那么隐晦做什么?你们怕道出真名引发对方感应,本大爷可不怕!”
凤凤插嘴道,它拍拍翅膀落在何疏肩膀,收起爪子,毛茸茸的身体特意贴着对方脖颈。
它趋暖避寒,喜欢温暖的地方,特别是与人体温相近的地方,但广寒不爱跟它贴贴,只有何疏惯着它。
阴间没有活人气息,所见全是冷冰冰的鬼体,现在好不容易何疏来了——
凤凤舒服地叹口气,又把胖嘟嘟身躯往近挪了挪,现在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也休想它离开。
甜十二苦笑:“从那时起,十殿就有了意见分歧,前三殿赞成合作,甚至将阳间那些什么西体中用的话拿出来说,后五殿却是坚决反对,认为自有阴间以来,几千年就从未变过,活人若死在本土,亡魂自该归本府所管,怎有拱手将下辖亡魂送出去的道理?久而久之,此地还有必要存在么?”
何疏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又觉得新奇震撼,又觉得胃口被吊起来了,迫不及待追问。
“然后呢,哪边占了上风?”
“哪边也没占上风,这争论不了了之,但是前三殿跟后五殿的不和,却已经埋下祸根了。”
“那第四殿和第五殿的立场呢?”
“白虎殿和穷奇殿,向来是与人为善,不偏不倚,杵官王与阎罗王两位的立场就是没有立场。”
那不就是老好人么,何疏心道。
甜十二似乎看出他所想,就道:“正因为有这两殿在,这微妙的平衡才能维持住,两边才不至于真正发生冲突,阴间也还能正常运作。”
何疏点头:“这倒是,那怎么又变成现在这样?”
甜十二:“神镜后面追回来,却少了一块。虽然少了一块的神镜也还能用,但流言从此没少过。有人说,神镜残片是被前三殿拿去送给西方地狱当见面礼了,也有人说,残片是北号故意把镜子摔碎私留的。后五殿趁机诘问前三殿的失职,因为镜子当初就是在第一殿丢失的,据说第一殿与第六殿爆发激烈冲突,第一殿退败,殿主闭关,由周判官主事。”
这些陈年旧事,虽然甜十二已经尽量简化,但何疏还是听得有点头晕脑胀,不过他也因此知道,阴间不是普通人想象的那样几千年来平静如死水,这里同样也有明争暗斗,勾心斗角。
人有私欲,鬼同样也有,当了鬼并不是一了百了,像这些阴差同样也得加班干活叫苦连天,所以能做人的时候还是好好做人。
“你讲的这些,应该不是发生在当下吧?”
“当然不是,这些都是百来年前的旧事了。”
“周判官在第一殿主事,然后呢?”
“然后接下来的事情,我也是听说的。”甜十二清清嗓子,“听说周判官去阳间办事,带回一件青玺,这件宝物能镇鬼祛阴,鬼王阴爵在其面前,也得俯首听命——我没见过,但反正他们是说得挺玄乎的。青玺在手,周判官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完全不一样了,前三殿虽还有殿主在,但都隐隐以他为首。不行了,我说得嘴巴都干了,十一哥你来讲吧!”
乐十一白他一眼,那阴惨惨白凄凄的脸再翻个白眼……简直“美不胜收”。
何疏笑道:“这周判官挺厉害啊,殿主都没他这么威风,听上去还挺励志的。”
乐十一叹气:“你是没见过他,才会这么说,要是见了他,你非但不会用这种调侃的语气,反而会马上喜欢这位周判官。他不仅口才了得,而且待人接物如沐春风,大小人物他全都客客气气和蔼可亲,你说咱们干活当差的,总有不周到的疏漏吧?可这位周判官还真是,他能让跟他交谈几句话的人和鬼,全都喜欢他,这份本事,你不能不服气吧?”
何疏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的眉头随着微微蹙起。
“你说这位周判官,他姓周?”
“周判官,当然姓周。”
乐十一莫名其妙,觉得他问的是废话,也回了句废话。
何疏:“他叫什么名字?不对,他也没跟我说过名字……你知道这位周判官去阳间办事时,去的是哪座城市吗?”
第113章
“这我们肯定不知道,我们不认识他,诶,不过,他那青玺,我想想……”
乐十一扭头问同僚。
“你们记不记得,那枚青玺是怎么得来的?”
其余人都摇头。
“不知道,这种事他怎么会说,肯定讳莫如深的!”
甜十二嘿嘿笑了两声。
“这事还得问我,我倒比你们知道多一些。”
“你们记得周小钟吧,他算是周判官的远亲,当时也在第五殿当差,正好有一回我跟他去阳间锁魂拿人,他挺得意跟我炫耀,说他叔就是在附近得到青玺的。那地方是……”
甜十二冥思苦想。
阴差对时间地点的概念与常人不同,他们往来阴阳之间,有时候阳间过去很久的时间,对他们而言可能没有太大感觉,因为阴间永远是来来去去重复的景观与相似的阴魂,哪怕这阴魂生前有多么激烈的情感起伏,到了此地也大多会变得麻木。
那趟差事对甜十二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忆的地方,所以他想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一点眉目。
“他当时指的地方,好像是一片住宅小区,附近有个体育馆……啊对了,是在春城!没错,就是鹤城旁边那个春城!那体育馆是他们市中心的体育馆,我想起来了!周小钟说,那片房子当时还没建起来,他叔当时慧眼识珠,一眼就发现地下有东西,那东西带着青玺躲在下面,我还记得他当时那得意洋洋的表情,啧,真是小人得志,啊不对,应该是小鬼得志!”
甜十二觉得自己记性还挺不赖,正准备邀功,却见何疏脸色变得很难看。
“何先生?你怎么了?”
“喂喂,臭何疏,你没事吧!”凤凤也大叫起来。“怎么看上去快晕倒了,是不是这里不通风啊,快快,都让让,把他扶到床上去!”
但何疏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了。
他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是因为甜十二口中的周判官,让他想起一件极其难忘的往事。
当年他跟老同学胡绘志接了委托去一个经常出事的工地察看,最后事情没解决,却丢了两条人命,这其中就包括胡绘志,那个周判官也从此消失,再没有出现过。
时过境迁,何疏无数次想起,哪怕知道这件事里面处处透着古怪,却因没有证据只能作罢。
他没想到,竟然是在此时此地听见后续。
如果现在手拿青玺,掌控前三殿的周判官,就是当年跟他交好,被他请托去照看胡绘志的周判官,那么是不是对方与自己接近交好,乃至胡绘志的事,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何疏脸色铁青,何止是难看,简直称得上骇人了。
等他回过神,就发现一鸟四鬼都怯怯望着他,谁也不敢先吱声。
倒是何疏自己先冷静下来。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
从胡绘志死后,自己避世消极,到遇到广寒凤凤,重拾旧业,这期间遇到很多事情,也遇到很多人。这些人里,有罪有应得的,也有无辜受累的,繁忙匆匆的都市社会里,总会有无数人需要被帮助,被伸张。
如果胡绘志的死注定是一场阴谋,那么他就更要去揭开阴谋,找到周判官,让老同学死得瞑目。
这样一想,那股愤怒至极的情绪,倒是慢慢化开,反而有另一种异样情绪随之沉淀下来,慢慢变成一种力量,驱使他冷静,去做那些想做的事情。
意识到这一切的何疏并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