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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于陶,我叫闵于陶。”她有点好奇对方的名字,猜测到底是小名还是拿来社交用的花名。
  闵于陶本科毕业时曾有过一段不算理想的工作经历,那家公司流行取花名,入职第一天就被要求取名字,范围不限,你想被在公司叫什么随你所想。她反复问过HR,是否可以不取,HR看她像怪物:“只是个名字而已,有什么难的。这样的机会多难得,你可以随便展现你的独特啊。”
  她没觉得这是什么难得的机会,男男女女顶着自以为的独特标签异化自己,你可以是美丽的“花花”也可以是可爱的“猫猫”,更可以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但你未必是你自己。你在这里只有昵称,没有姓名。就像动画电影里所描绘的,不谙世事的少女进入神明的世界,想要得到一份工作,就必须要先被夺走姓名。没了自我的人,丢失本心,最适合被奴役。
  后来因为一直被上司职权骚扰,她也做不好向上管理,忍过了半年试用期还是提了离职。父母不理解,怪她错失了绝好的机会,“这可是人人都想进的公司!”她终于可以为自己做次决定,敷衍地回说知道,最后还是没忍住,补了一句:“我更想被尊重。”他们不懂。
  她匆匆收了线,不想再过多解释,她没有生气或者伤心,甚至无所谓更多一点,她知道的,也根本不认为他们会懂。像从来的每一次一样。
  闵于陶不知道旺旺是不是像她的那些前同事一样,主动放弃了一点什么,来换取另一些眼下更觉得重要的一些什么。她隐隐察觉到一些,比如那双交迭的双手,却也不想过度揣测。
  旺旺真如这个名字,有的时候说话极有元气:“闵于陶?真好听。怎么写啊。”
  闵于陶干脆到她更近一点的位置,在袅袅水雾的半空中划起手指:“‘闵’是一个门里面一个文,这个‘于’——‘陶’是耳朵旁的这个,陶瓷的‘陶’。”
  “真好啊。”旺旺捋过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向上看,打量汤池的棚顶。一口气从她嘴边溢出,变成了轻声长叹。
  近距离看她,闵于陶才觉出也许她比自己以为的更小,“你是零零后吗?”
  旺旺拉回眼焦距,笑,“看起来太幼稚了是不?”她像是终于在缓和温烫的水中褪下了一层表演的外壳,“老李老说我学生气太重了,不好把我带出去。”
  又毫不在意地补充说:“你应该看出来了吧,我俩的关系。”
  闵于陶嘴边一直扬起的礼貌性笑容僵住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旺旺本来坐直的身体往水底沉一点,被水面切割的光亮在她的脸上泛起波动的阴影,“我跟他一年半了。长得我都有点意外。”
  “没想过……离开吗?”
  旺旺出神了一会儿,摇头,“没办法离开。这就像是赌瘾,总想赌个最大的。”她伸出一只手,在水面乱拨,“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老想走捷径,走了一次甜头以后就想接着走。读书多苦啊。生在一个穷困潦倒的家里,咬着牙免去了辍学的可能,好不容易撑到国外读了比较好的大学,发现根本没办法融进任何圈子,又要打工赚生活费,又要努力读书。这时候伸出一支橄榄枝,就认为是最好的机会来了。后来发现再也回不去的时候就晚了。这时候伸出一支橄榄枝,就认为是最好的机会来了。后来发现再也回不去的时候就晚了。”
  闵于陶没说话,只是默默听着。
  “这种事情就是有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次还想比上次更好。一会过神来,我已经和一个和我爸的年龄相差无几的人在一起了。”旺旺笑一下,还是漂亮。
  闵于陶太明白那些橄榄枝怎么会递到她手里,她这样的长相和身材,一定会和这些不怀好意的诱惑常相伴,而只要向下跌一次,就再也难有爬起来的机会。有钱有权的男人们看似接住了她,却也拿捏了她。她付出年轻、可爱与美丽,获得金钱和疼爱,表面上是公平的交易筹码,可到头来,她所提供的,已经和宠物没什么不同。
  “反正都这样了,我当然是要拿了最想要的才会退场。”旺旺忽然坐直,看似豁达地拍了拍脸。
  她的皮肤有点薄,轻击之下,很快变得红彤彤,她看向闵于陶,换了话头:“之前我也见过温总几回,老李每次见他都回去都恨得牙痒,骂骂咧咧一路。”
  闵于陶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说:“……其实他是我领导。”
  旺旺只惊讶了一下,“难怪觉得你俩之间怪怪的。职场恋爱吗?他追你吗?”她睁大的眼睛里全是单纯的好奇,“太强了吧。”随之又落寞地浅笑一下,“我很想谈场普通的恋爱。就像你和温总那样,普通地遇见,普通地发展。如果要是温总来追我的话,我肯定会答应。”
  普通吗?深度交友软件展开的一段畸缘而已。
  闵于陶笑一笑。
  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旺旺已经看到了男女关系间最恶浊的部分,也选择了不平等的游戏规则,可还是会相信向往爱情,认为一定有份真情总有一天会砸向自己。
  到了很久之后,她才突然明了,也许那黑暗核心正是由爱情包装而成,旺旺才会误以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才挑不出真正的糖果,却从没想过,她所处的盒子里根本没有糖果。
  而爱情,不过是精致易溶的人造糖果皮。
  这一刻,内心像是破开一个小洞,一时无法愈合。眼前的这个女孩一定是憋了太久,才会向素不相识的自己说起这些吧。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多余都无力也无用。她像旺旺一样,滑下去,赤裸地半仰躺在水面,向上看,头顶的棚顶中央原来有一盆假花。可她们在最底的位置,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想象一下那白色的假兰花开得多漂亮。
  泡完温泉后,旺旺邀她一起再去做个按摩。闵于陶是个身心一体的人,再经不起一点揉捏,于是和旺旺直接半路分开。
  她有些担心,不确定在知道了李总的为人以后还能否做好表情管理。好在推开包厢的门以后,只看到温端颐一个人。他的脸色不算好看,正对着桌上的几盘凉菜发呆,她进去了也没发现。
  她的情绪也不高,不想说话,落了座,打量了一圈,半中式半日式的装修,简直不伦不类。
  “泡好了吗?”温端颐终于发现她,隐了脸上的戾气。
  她装作不经意,“李总呢?”
  “有事。先去别的地方应酬了。”闵于陶直觉李总的离开多半和他有关,但她更关心旺旺,“可是……”
  温端颐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放心,李总的司机一会儿回来接她。应该已经和她说了。”
  她要撑起的腿又放松。
  “看看想吃什么。”温端颐递来一本厚重的精致册子,翻开给她看,“这里也有烤牛舌。你看是想吃粒切的,还是厚切,薄切?”
  按理说上山下山一顿折腾,人又泡完澡应该更饿。可她现在毫无胃口。
  闵于陶摇头,“你点吧。我怕点不好。”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观察她的表情,之后干脆合起菜单,“不饿?反正时间也还早,那先叫点喝的吧?”
  她想开口阻止,温端颐已经按了桌面的服务铃。
  “你不去泡温泉吗?”她不太想被他看出点什么异样,故意展开话题。
  “这个城市的地质哪里能出的来温泉。”他扯一下嘴角,“好多年前到更北面的地方,去得太早,结果服务员告诉我们水还没烧开。这边应该也差不多。花那么大价钱请人泡开水,李志斌是钱多没处花。”
  温端颐虽然时刻板脸,但一直很收得住情绪,所以总要身边人去猜。刚才的最后一句抱怨,闵于陶却感觉他的愤怒和鄙夷撕开了一个口子。很短,来不及仔细琢磨,他又敛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