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西廷潜心贯注地盯着方瑾儒,细细地审察她脸上每一点最轻微的情绪波动。
方瑾儒的眉头略动了动,浓密乌黑的睫毛微微一颤,随后轻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
她并没有否认。
他心爱的女人确实曾经离开!
闵西廷震悚之后,似在数九寒天被冰水劈面湃下,唇齿间缓缓扯出一抹阴郁的冷意。
他不知道发生在何年何月,方瑾儒究竟离开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他的记忆并没有任何留白,也就是说方瑾儒抛弃自己的那段岁月被某种人力不可对抗的神秘力量从现实的世界里抹去了,表面上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然而那些日子给他留下了太过惨烈的切肤之痛,深刻到整件事都消失了,那种痛楚仍旧以一种如有实质的形式被保留在记忆深处,只需要一个契机,这段记忆便被触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孤独和伤痛;周而复始地从希望到失望,最后归于山河永寂般的绝望。
这些伤人至深的情绪一层一层地堆迭压缩起来,遭到暴力冲击后便如强酸一般喷涌而出,泼洒在身上,浑身上下的皮肤仿佛被溶解下来,露出了刿目怵心的残破躯体。
何况他本是天命之子,主宰一方气运,不需要入道,灵识已比常人敏锐出百倍千倍去。
闵西廷眼底隐隐有红芒流窜。
无论方瑾儒多么冷漠苛刻,对自己又是何等的不假辞色,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生出过一丝怨恨来。因为他认为方瑾儒一生的悲剧都是他和他的父母叁人造成的,方瑾儒对彼此的爱情再怎样弃若敝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如果方瑾儒早在俩人决裂之前就已经轻易舍弃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呢?那么,他这六年以来的刻骨相思和退让忍耐,便显得尤为可笑与不值。
闵西廷的喉头动了一下,生出一股暴虐的戾气和不甘,“我的母亲,她不是病死的,父亲恼怒她一再纵容娘家人蚕食闵氏地盘,让人在她每天喝的茶水里投入微量剧毒的重金属,她是肝脏衰竭而亡,我看在眼内,只作不知。她弥留那天,我拒绝去见她最后一面。瑾儒,我为了你连人伦都不顾。你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肝,才能如此一再践踏我对你的情意?”更为讽刺的是,他那素来行事无所顾惮的父亲之所以不直接将妻子扫地出门,偏使用这种迂回曲折的手段,仅仅是源于当日方瑾儒悔婚时那句“不愿委身于抛妻弃子之人”的托词。
方瑾儒的身体一僵,随即急烈地颤悸起来,她仰起头,紧紧地捂着脸,大片大片的水泽从白玉般的指缝漫出来,一滴一滴打在闵西廷的脸上和手臂上。
闵西廷愣了愣,脸色遽然大变,他从来不曾见方瑾儒这样哭过。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扑过去,一面去扳她的双手,一面焦灼地道:“瑾儒,怎么哭了?如果你是有什么苦衷……无论如何,哪怕你是骗我呢,老子他娘的什么时候舍得苛责你,嗯?”
“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原来谁都逃不过啊。”方瑾儒喃喃道。
闵西廷见她十根手指不停战栗,身体已经微微地抽搐起来,脸色自惨白里透出灰败,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来,不由五内如焚,情不自已地搂紧了她,温柔地吮吻她脸上的泪水,又迭声劝慰道:“什么狗屁因果业报,老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有什么报应就应我到身上好了。宝贝儿,别害怕,我会请来佛法最高深的僧侣为你作法祈福。满天神佛在我闵西廷眼内都不过是蝼蚁罢了。你乖乖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我对你并无亏欠。”方瑾儒轻声道,她的声调放得极低,双眉紧紧蹙起,似有无法负荷的伤痛纠结成团地挤迫下来,顷刻间就能将她整个人压垮,“方瑾儒此生,一步错步步错,辜负了很多人,可是对你闵西廷,并无一丝歉疚。你不会知道,为了你,我——”
“别说了。”闵西廷捂住她的嘴,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攫住了他整个心神,头脑一片虚惘,仿佛置身于冰冷黑暗的海水里,眼不可见,耳不能闻,遍体都生出了侵肌裂骨的寒意。
双亲去世这大半年来,方瑾儒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皆摧枯拉朽地破败下去。闵祁山闵西廷父子二人简直快疯了,多次召集世界各地的名医会诊,百般医治不效后便寻僧觅道,已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方瑾儒本就清冷的性情变得愈发孤僻森寂,仿佛成了一潭死水,不再见半点欢愉。闵西廷一直以为是因为双亲溘然辞世,她所受打击太大之故。
回头一想,即便他再爱方瑾儒,也得承认一点,这实在是个薄情寡义的女子。她自然爱自己的父母,只那爱,也似是稀释过的,清清浅浅,平平淡淡。父母若真是意外去世,她虽哀却不至于毁。如今这般形容,彷佛是过于愧疚,而自残赎罪一般。
闵西廷觉得双眼酸涩,喉咙里像堵着什么硬块,源源不断的绝望堆压下来,心脏几乎无法负荷,如果方瑾儒父母去世与自己有关……
“过往一切,咱们一笔勾销,好不好?”闵西廷凑到她耳畔,低声道,“我不怪你,宝贝儿,你也不要怨恨我。我是不可能对你放手的,你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嗯?”
方瑾儒沉默了许久,久到闵西廷心灰意冷,以为她不可能回应,她倏忽怯生生地啼哭起来。
闵西廷震愕片刻,似被火舌舐到般松开了手。
“你捂住我的嘴干什么?你懒怠给我拿东西吃是不是?”方瑾儒委屈地瞪他一眼,又忿忿不平地揉了揉被攥得通红的小嘴。
闵西廷眼眶微红,以一种失而复得的珍爱姿势抱紧了她,“没有,都给你,宝贝儿,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就是我的命。”
第二日,素来死气沉沉的闵氏大宅突然活了过来。
主人的心情能极大影响下头的人,今日伺候的仆人脸上都带了一点轻快的笑意。都知道方大小姐规矩大,众人俱都轻手蹑脚,洒扫端水,沏茶送膳,除了些许盆桌碗碟交碰之音,一丝人声儿都不闻。
是的,如今整个闵城都没有人敢称方瑾儒一声童夫人,上一个这样喊的人被闵氏父子命人拔了舌头扔出城外。
闵祁山健步如飞一径进了仪门,两旁守门的持枪保镖向他行礼时,还罕见地含笑点了点头。一人险些惊掉下巴,嘴张的能塞进一枚鸡蛋,另外一人悄声道:“那位要命的小祖宗昨儿来了。大老板和少主心里爽快着呢。瑾园伺候的人今儿一大早就得了叁个月的赏钱。”
在闵宅伺候,须得千伶百俐,一个月的工钱抵得上旁人一年,风险也是寻常人的十倍。别人做得不好被辞退,在闵宅出了差错很有可能要丧命。
闵祁山穿过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木雕嵌寿字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四间厅,厅后就是正房大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八哥儿、画眉等鸟雀。
天儿尚早,廊下灯烛辉煌,台阶之上,坐着十几个穿红着绿,穿金戴银的小丫头。
闵祁山走上台阶,推开中间正房的门,略站住,放轻了脚步走进去。外头的人忙上前将青鸾牡丹团刻大门阖上。
撩开串南珠帘笼,转过一架小巧精致的牡丹花开描金屏风,轻轻拉开内室的门,八宝琉璃雕花拔步大床上正坐着他那孽子,与他一般无二的魁拔身量,怀里搂着个柔枝嫩条般的娇弱美人,那孽子正低着头吃人似的又凶又狠地吻她。
闵西廷掐住方瑾儒乱动的下巴尖儿,湿漉漉的大舌头长驱直入,狂风骤雨般在甜丝丝的口腔内肆意扫荡,又不时哺了自己的唾液逼得抽噎不已的小人儿不停地吞咽。
闵祁山森寒的鹰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方瑾儒姣若春花的脸容,小宝贝儿鬓云乱洒,细腻如玉的小脸稍染腥红,往下,单薄的睡袍被扯开,两抹小小的锁骨,白的耀眼,娇的近乎透明,仿佛呵口气便要化了。
他瞳孔一缩,喉头不由动了动。
“看你儿媳妇看傻了?”闵西廷冷声道。
闵祁山似笑非笑道:“看老子的前未婚妻看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