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方瑾儒笑得意味深长,“桢桢在联邦第一军事学校交小男朋友了?”
维桢向来乖巧听话,不可能为了在哪里上学这样的小事而违逆长辈的意思。
维桢被母亲冷不丁的问话吓了一跳,一时脸色有些发青。她是不会对母亲撒谎的,点了点头,又道:“他比我大,不是小朋友。妈妈会生气吗?”
方瑾儒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七十多岁了,连莱昂.垌文迪许在她眼里其实都算小孩子。
她不以为然道:“只要你记得答应过母亲的事就可以。”当日不让她交男朋友,是为了省去些不必要的麻烦,既然已经交了,维桢又不可能爱上任何男人,权作打发时间。只要女儿依诺毕业后回罗霂兰留在自己身边,其余的不过末节罢了。
维桢道:“母命重如泰山,维桢自当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背。”如果五年之后沉飞与晗熙哥哥不能说服母亲,那她自然不会对母亲食言。
方瑾儒心中熨帖,倏忽念及一件要紧之事,纤长明眸微眯,牢牢盯着女儿双眼,问道:“你那小男朋友没有欺负桢桢吧?”
维桢不沾染半点红尘声色的杏目清凌凌地与母亲对视,大摇其头。沉飞对自己爱如珍宝,自然不会打骂自己。
方瑾儒指的其实是那个男人有没有轻薄强迫女儿。母女俩并没有连上线。
她放下心头大石。只要女儿平安无恙,哪怕她交一百个男朋友呢。
方瑾儒出身显赫,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规矩极大。不过那是待旁人,面对唯一的爱女,她一贯纵容无比。维桢在她眼里就是个八岁的小孩子,只要她听母亲的话,平安健康,不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于一个母亲而言,就足够了。
此生的维桢是上辈子女儿生命的延续,是方瑾儒这一世感情的寄托,更是她在这个无所依归的吊诡异世的锚。她需要这个锚帮她留在这里,以履行她对堕久的承诺。
所以她是童维桢,既不是维维安娜.垌文迪许,也不是维桢.垌文迪许。而父姓垌文迪许正好音译作童,则是个美好的巧合。即便维桢的父亲姓卡文迪许,维桢的华夏姓氏仍然会是童。她必须与上辈子半途玉碎珠沉的心肝儿完全一致,样貌,性情,心智,名字,缺一不可。
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一刻不忘的娇儿——怯弱,矜贵,纯净,楚楚怜人,一个让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对她心软,为她心动的八岁孩子。
她依着自己的心意出生,长大,桡桡如莲,纯洁若佛光,不沾染半点俗世尘埃,不辜负她母亲待她的一番深情厚意。
方瑾儒掩去眼中泪意,柔声道:“桢桢觉得安澜师兄怎么样?”
眼前闪过一张剑眉星目的俊脸。
“好看。”
其实大部分时候,美丑是一件相对主观的事情,正所谓各花入各眼。
方瑾儒与维桢这样相貌生到了极致的情况除外。没有任何人对着这两张脸能道一个“不”字。罗霂兰堡莱克西斯星区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们那样忌惮嫉妒方瑾儒夫人,私下里只诟病她乃祸国妖孽,从不敢道一句她容貌有瑕疵——毕竟,这是连一方天道都能吸引的神仙色相。
利安澜的长相是那种上到180岁,下到8岁都赞一声“好看”的样貌,不算得俊美无匹,却合了百分之九十民众的眼缘。如果沉飞那个天生的艺术大家兄长沉嫣在这里,就会告诉维桢,这样的长相是标准的建模脸,每一个棱角,每一根线条都恰到好处,十分符合大众审美标准。
方瑾儒深谙女儿以貌取人,寻了这么个女婿人选,可谓费煞苦心。
她笑道:“等你毕业回国之后,安澜师兄当你丈夫好不好?”
维桢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不嫁给安澜师兄吗?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
方瑾儒怜爱地摩挲女儿漂亮的小脸,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任何男人产生男女之情,毕竟小孩子怎么会有爱情呢。
最初将维桢养得如小儿一般,是让她与前世那心肝儿完全吻合,好寄托自己的慈母之心与思念之情。渐渐的,两个女儿在她心里,早已牵扯不清,难辨孰轻孰重。她不允许女儿心智成长,归根结底,是忍受不了有终一日,她爱上某名男子,离自己而去。
对一个小孩子而言,留在疼她,宠她,爱她,永远不会因为她年老色衰或是不够知情识趣而嫌弃她,离弃她的母亲身旁,难道不是天下间最快活的日子么?
她斟酌着语言,“桢桢,你以后就会明白,情爱对我们而言,其实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事情。所有爱过的,恨过的人,母亲已经没有半点眷念之心,恚怨之情。”前后两生,似乎只有闵祁山与堕久没有向她索求过爱情。
闵祁山是不敢。
堕久则是不在乎,他之所求一直是自己长陪他身侧。他拥有无限的时间,而在时间面前,一切皆是灰烬。
维桢懵然,不过母亲自然是金口玉言,她一昧点头。
方瑾儒莞然一笑。
身旁伺候之人全是莱昂.垌文迪许的眼线,以往需要言辞谨慎,如今既然已撕破了脸,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了。俩人在方瑾儒的专属起居室内歇息,她仍是挥挥手先打发两名仆从出去。下人早已得了西萨克瑟亲王的旨意,这一年内须得更为尽心竭力讨夫人的欢心,万万不可令她不悦而生出悔意。若是谁不尽心,坏了亲王的好事,全家老少死无葬身之地。
“桢桢,你还不明白吗?只要你留在母亲身边,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维桢不解,“妈妈,我、我不是很明白。”
“母亲自小以华夏大家闺秀的标准去教育你,因为那是母亲唯一知道的方式。可是母亲从来不需要你按照这个标准去行事。”
方瑾儒抬起她的下巴尖儿,“桢桢,你可以嫁人,也可以选择不嫁人。可以嫁给安澜师兄,也可以嫁给旁人。若是你都喜欢的话,即便养一百个男人呢,也随你高兴。你可以背信弃义,可以放纵无度,可以肆意妄为。”她的笑容狷介疏狂,“你知道为什么吗?”
维桢已经听傻了,呆若木鸡般一个劲儿地摇头。
“因为你有母亲在你身后。只要你是我方瑾儒的女儿,大权在握的西萨克瑟亲王就是你的依仗,整个罗霂兰帝国任凭你予取予求。”日后离开此间,佛法高深,几乎可与天道抗衡的堕久自然亦如是。
方瑾儒自己在这个异世是无根的浮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如此绝世姿容,不啻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之上,即便知道需要付出代价,仍寻了一个强大的男人去依附。
女儿维桢不一样,她有强势的长辈,自然不再需要一个强势的男人去束缚她。自己前世今生的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她不必一一品尝;自己两生为人的魂驰梦想,求而不得,她都可以尽数拥有。
“桢桢,如果可以在古华夏历史里自由穿行,你最想去哪个朝代,又最想见到谁呢?”
维桢思忖着道:“唐代,问问太宗皇帝既然爱重文德皇后,生死不渝,何以后宫叁千,内宠无数;叁国时期,见一见身长七尺,龙章凤质的嵇康,听一曲《广陵散》。”
方瑾儒拊掌而笑,“桢桢不愧是母亲的女儿。”
“李世民的嫔妃多为文德皇后刻意引荐安排,长孙氏宠冠六宫,深受生育所苦。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嵇叔夜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毫无女气。昵昵变轩昂,孤凤出喧啾,《广陵散》乃千古绝唱。”
“桢桢,天下男人千万,可知为何母亲偏挑选了你安澜师兄?”
维桢摇头。
“因为他不会违逆你的任何要求。若是你希望他成为你的丈夫,他就会疼你爱你,若你视他如兄如父,那么终他一生,都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方瑾儒无机质般冰冷的星眸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若是你想叫他当一条狗呢,他就得匍匐在你脚下吠叫。桢桢小心肝儿,你现在明白了吗?”
维桢被母亲与平日大相径庭的举止震骇,内心深处却隐约惊觉,这才是母亲本来该有的样子,只是太多的人与事,逼得她无可奈何,只能将真实面目掩盖起来,仅以寡漠无情的一面示人。
“桢桢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在母亲身边,永远当一个小孩子,侯服玉食,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嗯?”
“这是神仙日子,恐怕无人会拒绝。”
“神仙?”方瑾儒玩味地重复了一遍。
下一瞬,维桢痴迷地瞋眸,本就百媚丛生的母亲仰天大笑,刹那间仿佛春回大地,万千繁花破冰而出,绚烂夺目几能扣人心弦。
“妈妈,怎么啦?”
“梵音!”方瑾儒轻声道,在她的神魂里悠然响起。看来堕久已经斩破原本世界的桎梏,二人相见之日不远矣,兴许,用不了五年呢。
她俯身按着女儿纤薄的肩,“心肝儿,五年之后,我们离开,你若是想登临仙途,并非毫无可能。”
她因胎里带的一缕先天庚金本源之气,身体自小有些异样之处,未经修炼已可短暂地穿行时空间隙。前世那心肝儿与她一般无二,只恨夭折过早,并未显现其他异象。此生的女儿维桢之前身体是正常的,淡淡的粉色娇蕊,自是可爱怜人。福祸相依。她一面庆幸,一面难免有些遗憾。若女儿身怀灵根,母女之间的情缘岂非更为长久?
数月前,二人入住卡林姆星的皇家酒店期间,维桢的身体生出变化。想来女儿亦身怀灵根,只是资质薄弱难显。有堕久在,长长久久地添些寿数,却是无碍的。她天真懵懂,被母亲安抚两句便当真以为此乃自身年龄渐长之故。
维桢惊疑不定:“离开?去哪儿?”
“任何地方!”
“欲上崆峒访广成,欲上长城吊始皇。”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桢桢,你心之所向,无所不至,目之所及,无所不往;山河社稷,天地日月;八方秀色,俱可手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