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兰.垌文迪许目送他母亲仪态端庄的背影,想起她漫不经心的神情,不屑一顾的语气,突然捧腹大笑起来,满腔的郁闷焦躁一扫而空。
原来他的母亲当真没有对他心怀不满,她只是对全天下男人都一视同仁罢了。堂堂“联邦将王”,沉氏世族的下一任家主,翌日的天潢贵胄,在她眼内不过是个哄她女儿逗趣的玩意儿。
他受到方瑾儒的态度影响,且方瑾儒两次接维桢回国都风平浪静,不由自主也轻忽起来。
直至方瑾儒薨逝,维桢被司令府扣住不得归国返家,他才恍然大悟。
他娘的这根本不是一只用以取乐的猫咪。老虎之所以暂时蛰伏,盖因当时镇山太岁仍健在。
先机已失,悔之晚矣。
他心爱的妹妹已成为联邦未来的国母。
他对亲妹的心思无法宣之于众。
基于与沉蒋二人相同的顾虑,罗霂兰帝国暂时不能与联邦起冲突。
双方对维桢归属的争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属下等无能,有负殿下所托,罪该万死。”侍卫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其余人等同时垂首拜倒,皆惭愧无地,不敢直视君颜。
新一任的罗霂兰帝国王储,西萨克瑟亲王凯兰.垌文迪许君威日盛。
罗霂兰帝国的这一对天家父子是古往今来少见的父慈子孝。如果说开初几年,还有人对凯兰殿下的身世存疑,随着他那张脸庞长开,国内但凡排得上号的贵族,都知道他绝对是文德昭圣皇后嫡亲的骨肉。虽说只得了其母五分风采,那绝代的姿容,莫说罗霂兰,便是整个IB1101星系,约莫也寻摸不出几个来。
莱昂国王始终恋慕文德昭圣皇后,连宫里养的一条狗,都必须是公的。人至中年,唯有凯兰.垌文迪许这点血脉,待之如珠如宝,有求必应。早在十多年前,莱昂国王便将手上的权柄尽数与其子共享。
这次帝国权力更替异常顺利,堪称风平浪静,且又有凯兰殿下英姿勃发,鸿才大略,协同联邦沉蒋二帅,于一月之内结束了克蔺贡战役,凯旋而归。罗霂兰帝国越发声势浩大,在整个IB1101星系一时无两。
凯兰亲王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武定四夷,文致太平,在民间的名声俨然达到了顶点。
满朝臣子却深谙殿下在外一向以谢庭兰玉,温厚纯笃的形象示人,对内,则愈发行峻言厉,令出如山。
侍卫长等人情知不好。
果然听见上首之人冷笑道:“君辱臣死。长公主乃文德昭圣皇后爱女,莱昂国王亦视之如掌上明珠,身份尊贵,竟要流落异乡,孤苦无依。尔等既不能将公主迎回故里,以慰文德昭圣皇后在天之灵;以安君父思女之心,有何面目赧颜苟活,嗯?本王恩准尔等自裁报国。生哀死荣,也算全了你我之间君臣情义。”
君命难违,人人色若死灰。侍卫长率先将配枪抽出,拨动保险机。
冰冷沉闷的机械操作声在落针可闻的室内分外刿目怵心,声声惊魂。
维桢原本被凯兰鸷戾的神情骇得退到角落,并不在屏幕的可视范围内。如今眼见他要众人赴死,大惊失色,顾不上惧怕,上前颤声恳求道:“哥哥,他们已尽心护我,并无怠慢之处,你就原谅他们吧,好不好?”
凯兰的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在维桢身上,呼吸骤止,心跳如擂鼓,瞳孔都紧缩了一瞬,他以为维桢已经被沉飞带走。
想起维桢见不得血腥场面,转头厉斥,“住手!”
侍卫长忙关上保险。
并无丝毫虎口余生的庆幸,只觉全身的血液倒灌,手足冷得刺骨,头颅几乎埋到地板下面去。亲王殿下一上来就是君臣大义,他诚惶诚恐,无地自容,竟把最要紧的大事给忘了。
“妹妹,”凯兰再开口时嗓音已变得哑沉涩滞,似生锈的铁片划过玻璃,一双贵气秾丽的纤长紫眸红丝罗布,深邃灼热的视线分毫不差地牢牢锁住维桢精妙无双的小脸,“维桢妹妹,夫人、母后,”他激烈地抽搐一下,声音哽咽难言,“母后薨逝,父王急痛攻心,昏迷日久,眼看、眼看……哥哥五内俱崩,恨不能随母后而去。然而凯兰身为人子未尽孝,不可抛下慈父;身为储君未尽责,不可离弃臣民,只好苦苦支撑,唯一聊以慰藉的,就是嫡亲的妹妹能够回到我身边,与我同悲同喜,缅怀母后,宽慰父王,如今,连这点念想都不可得……”
“哥哥,对不起。”维桢哀痛欲绝,哭得不可自抑,眴视凯兰眉宇间与母亲颇有几分相似的风采神韵,孺慕之情顿生,对他的种种心结成见早抛到九霄云外。
“妹妹,小心肝儿,哥哥怎么舍得怪你。”凯兰将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虚按在全息屏幕上,长眸缱绻含情,一昧在维桢脸上流连。
维桢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贴上去。白生生的一双小手,指甲如水晶,纤指似笋芽,细弱稚嫩,宛如幼儿般可怜可爱。
凯兰在脑海里回味着这双小肉手凝脂般绝妙的触感,唇齿间情意绵绵,“妹妹,你会回到哥哥身边的,对不对?”
维桢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沉飞不可能一辈子都疑神疑鬼,结婚之后,他总是要放自己回去祭拜母亲,看望亲人。
维桢打量凯兰温情脉脉的神色,支支吾吾问道:“哥哥,我爸爸他——”
“妹妹,”凯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温和如故,“‘文德昭圣皇后与王少年结发,互相扶持,结缡四十二载。于情伉俪情深,于政相辅相成。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母后之生平,已逐字逐句撰録在罗霂兰帝国的史册里。”
他怜惜地凝睇泣下如雨的维桢,“妹妹,母后冰壶秋月,一生清誉不容毁谤。我会授予安斯艾尔叔叔爵位,许他娶妻生子,往后加以照料。你与他,绝不可再有半点干系。”
事涉母亲,维桢咬牙点了点头。又记起母亲生前的嘱咐,以免父亲被凯兰迁怒,便强忍悲痛,娇声细气地讨好他:“我什么都听哥哥的,哥哥对我最好了。”
凯兰喜上眉梢,爱极了她乖巧温驯,宠昵道:“好孩子,哥哥自然疼你。待来日相聚,你我再不可分离,哥哥定照顾你一生一世,妹妹不需要其他的依靠。”他的声音越发缠绵入骨,“心肝儿,哥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呢。”
维桢脸颊发烫,总觉得凯兰的话有些违和,偏这是嫡亲的兄长,她心思纯稚,不曾深思,略有些羞臊地后退了几步,方惊觉四周仍跪倒一片,纵是伤心欲绝,不敢忘记初衷,复又恳求道:“哥哥,你饶了他们好不好?维桢求求你了。”
“好。”凯兰正是心甜意洽之时,笑道,“哥哥这一生,除了母后,父王,第叁个就是妹妹,心里眼里再无旁人。妹妹的话,哥哥俯首贴耳,无有不从。”眸光一转,将众人叫起,淡声道,“长公主宅心仁厚。你们须得铭感于心,日后将功折罪,以报公主大恩。”
众人死里逃生,齐声唱喏,再次拜倒在地,感恩怀德不在话下。
“哥哥。”维桢怯生生唤他。
凯兰看她,“好妹妹,怎么了?”
“来日我回罗霂兰,还叫他们护送我成不成呢?”
狭长紫眸眯了眯,凯兰沉促一笑,慢条斯理道:“自然。哥哥对妹妹呀,何时不是予取予求?”
满室伏地而跪的侍卫一颗颗高高悬挂的心此时才算是真真正正落回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