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丽哭丧着脸道:“你一定会恨我。我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所以才告诉你实情。”
周宪听得心下一沉,顿时想:难道昨晚在私房里和夫君的话被她偷偷听到了?然后她趁机把责任推到郭绍头上?
但又不太可能,周宪也是细心的人,留意过那厢房,卧房外面还有一间房,门窗都关紧了;隔那么远不可能听得到卧房里的声音。何况他们说话的声音特意很小的。
周宪前后想了一遍,对陈佳丽的话将信将疑。
但此时不能、也不愿得罪闺中好友,周宪忙亲切地说道:“我怎么会恨表姐呢?你那么做,肯定也是没办法;现在还冒险告诉我,我感激还来不及。”
陈佳丽忙抱住她的胳膊,几欲泪下,柔声说道:“我就知道,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
第二百七十二章 哀愁(四)
陈佳丽此时心里的难受无人能解,对自己的价值和品行产生了极大的质疑!忽然很厌恶自己。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值得人千般宠万般爱的清丽脱俗之人,秀外慧中超脱群芳,但……既生瑜何生亮!既然老天爷生了陈佳丽,为何还会有周宪的这样的人?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周宪该多好!至少没有在东京见到她也好……这次的重逢,首先从容貌、气质等全面打击了陈佳丽的傲气,让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自以为那种如仙的绝世佳人,只是个俗人!然后,陈佳丽的“玩笑”失策,叫她感到十分羞愧,自己的品行难道那么坏?
不该开那个玩笑的。她现在感觉自己已经从“俗妇”再次跌落身段,变成了“恶妇”。当她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美人,突如其来质疑自己、厌恶自己,她觉得比被杀了还难受!
陈佳丽的心在滴血:不!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是一个从外到内都是美好洁白如玉的女子,我不要变成恶俗之妇……
但,现在还能收手么?
现在收手,她觉得自己更叫别人唾弃,品行再度跌落……甚至连心智都要受到打击,再度坠落到“愚蠢”的程度。心思“恶毒”便罢了,害人不成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被周宪在谈笑之间捉弄玩味;甚至人家还在落魄之时,都能完全打败自己!
……陈佳丽心里翻涌,又给自己找理由:我是个很有诚意的大商人,郭绍送我价值连城的宝贝,难道不该回报?不回报心里过意得去么?况且,郭绍还对我有恩,报杀夫之仇比天大;闺中好友能与大恩之人相提并论么?
对,就该这么想,我今番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恩,我是个恩怨分明的女子。
“表妹,你跟我来。”陈佳丽淡然道。
两个身材相貌俱艳的佳人轻移莲步,到了里面的一间密室内。只见里面的架子上下放着许多字画、器皿。周宪征得同意,随手欣赏察看。
“周朝乱党赵普家里搬过来的。”陈佳丽道,“很多地方都有赵普的印章和亲笔目录。赵普是周朝罪官,家里的东西怎会到我这里?”
周宪问道:“郭绍拿过来的?”
陈佳丽点点头:“就是昨日,他送东西来你也知道。价值连城罢?”
“确实不菲。”周宪皱眉道。
陈佳丽道:“他给我好处,又威胁我,叫我替他办事。”
周宪沉默不语。
陈佳丽又小心说道:“郭绍还威逼我,现在他的权势滔天,叫咱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是不领情,他一刀把六公子剁了!”陈佳丽故意伸出手掌用力向下一劈。
果然见得周宪的削肩都是一颤!陈佳丽心里生出一股快意,幽幽道:“杀了六公子,便能夺了表妹!你不知道周朝的武夫们有多无法无天么?他真干得出来,而且咱们拿他没办法……十几万精兵在手,天下都只能在铁蹄下颤抖!在大周,武力就是一切,没有是非黑白的!”
周宪的脸色都白了。陈佳丽留意观察,觉得这次她不该是装的了吧?
……周宪回见李煜,李煜问:“和你表姐辞行了么?”
“没有,要不我们再多留两天,我还有点事想和表姐说。”周宪的脸上没什么血色。
李煜疑惑道:“什么事?”
周宪道:“还记得我考补《霓裳羽衣舞》的事么?以前写一封信山高路远万般不易,现在终于见到了,正好抓紧机会和表姐商量一下。”
“现在这光景,你还有心思在那事儿上。”李煜沉吟道。
周宪只得又耐心地劝他:“每个人都有嗜好,什么时候都放不开的。”
她还不想把陈佳丽说的事说出来,因为李煜最近对自己有点多疑,说出来了怕他又多心、怀疑自己会背叛他;另外李煜现在已经够忧愁了,告诉他更增烦恼。
周宪对陈佳丽的话将信将疑……这次陈佳丽说得非常合情合理,但她可以骗周宪一次,就可能骗第二次;所以周宪不是特别信。
但对陈佳丽讲的道理还是非常认同的:周宪夫妇现在身在东京,南唐国相对大周也是弱国,他们的命运如何真是权势者一句话的问题。
果然李煜焦虑地说:“我们该为陈佳丽备一份厚礼,如果能在郭绍跟前说上话就更好了。这些强人狠人,一句话就能要人的性命!”
……
时周朝廷有司官员接待了南唐国来的使者,是新上位的国主李弘骥派来的,并呈上继续向大周称臣的国书。
书中请求朝廷送他的兄弟李煜回国,但措辞不是“兄弟夫妇”,只要求李煜一个人;如果大周承认李弘骥的国主名分,并遣返李煜,南唐国愿意额外进贡价值一百万贯的财物。
一百万贯!这对长期烦恼军费的周朝是非常丰厚的一笔钱,周朝穷兵黩武,内外养兵很多,一直都紧巴巴的。
……但郭绍暂时还不是很了解南唐国的事,他前阵子全部身心、一门心思都在内部的极大危机上,根本不关心南唐国。现在他有点心力交瘁的感觉,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上朝都没去。
回到府上时,正好见到左攸,俩人便在前院厅堂里坐了一会儿。这时黄铁匠送上来一大叠拜帖,左攸毫不见外拿起就看,笑道:“想见主公的人很多啊。”
“每天都有一堆废纸。”郭绍微笑道,“但官员的礼我不敢收,收了钱帮不帮办事?如果不帮岂不是很没诚意,帮的话便是卖官粥爵……杀鸡取卵之道,既然是人治,选官就不能马虎。”
左攸赞赏地点点头:“主公已露明主之气。”
“权势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就算是一个月前,也没那么多人想与我结交。”郭绍沉吟道,“正道是,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在乎实力。”
左攸笑道:“主公虽这么说,怎么放过赵普家眷……其实那些美妾,挑几个回来也是无可厚非的。”
郭绍兴致索然:“她们只不过因畏惧我的权力和武力,我没必要再逼迫别人……”
他对自己的女人还是很用心的,哪怕是家里的两个妾都很上心,并没有当作玩物。人终究也是人、不是东西。况且心里装着符金盏,妻子是符二妹,郭绍觉得只要有她们就足够了,对掳掠他人的妻妾毫无兴趣。
“我也没有传言那么好色,不知谁造的谣,我真是躺着也中枪。”郭绍和左攸关系亲近,当下便欠身把头靠过去,小声笑道:“女子最好的不是身体和色,而是她的心;养着是用来疼惜的,贪多顾不过来。咱们可不是要看她们过得如何悲惨……那样的话,给自己徒增愧疚和不痛快,自找烦恼,何苦来哉?”
左攸嘿嘿附和道:“主公乃风流之人也。”
郭绍哈哈笑道:“我一介武夫罢了……咦,左先生何不倒朝里做个官?我改天见了太后叫她给你封个官。”
左攸听郭绍轻描淡写“叫太后封个官”,脸上已露出崇拜的神色,就差没竖起大拇指了,当下故作淡然道:“案牍之劳神,哪有每日和主公或共事、或谈风雅来得轻松痛快?”
郭绍道:“有清闲的,翰林院里找个位置或是什么小九卿先做做,每个月去几次报道就了事。能拿俸禄,我省钱了。”
左攸玩笑道:“我还以为主公要论功欣赏,原来是打得这主意!”
开口就是翰林院、小九卿,郭绍知道左攸暗地里口水快流下来了,还在装!他当下不动声色道:“那算了,以后再说罢。”
说完注意观察左攸的脸色。
果然左攸掩不住的着急,摸着下巴的一缕胡须道:“其实也……见了官场好友,要是有点身份,面子也好看一点,当官也不是不可以……”
郭绍听罢拍案哈哈大笑。
左攸脸上一红,望着郭绍“唉”地叹息了一声。
就在这时,又有家丁走到门口,送了帖子进来。郭绍笑道:“给左先生看吧,他喜欢看字。”
左攸刚想伸手去接,顿时停了下来,轻轻说道:“陈夫人……”
“呃!拿过来。”郭绍忙道。他忙接过来扯开,这不仅是一份拜帖,里面还有一封信。
左攸挥了挥手,叫郭府的家丁退下,当下就带着嘲弄的语气道:“主公刚不久才说什么来的,不好女色么?”
左攸平素还是很恭敬的,但每当办成了大事心情好,郭绍主动找着他开玩笑,久而久之俩人都习惯比较随意的相处方式了。
郭绍没理会他的玩笑,看起信来。陈夫人在信中提到上次送的东西太过贵重,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想以一件尤其罕见的宝贝作为回报,并肯定郭绍会满意。
难道陈夫人要主动献身?郭绍心里一阵绮想,顿时想起陈佳丽那因长期练舞柔韧纤细又非常有力的腰身,确实很极品!美色谁不喜欢?主要郭绍娶了符二妹后口味高了,一般的女人真引不起他的兴趣,但陈佳丽是个例外。
第二百七十三章 哀愁(五)
陈夫人在信中说,那件“宝贝”可遇不可求,只能请郭绍等待时机,过阵子会派孙大娘来迎接他。这女人,不仅矫情,还神神秘秘的。
郭绍不知道这几天陈府都发生了多少事,他有自己的事要忙。禁军内部的腥风血雨已经过去,但仍需整合,郭绍几天时间打的草稿都手写了上万字。没有心思去理会陈夫人究竟做了什么,只是心里偶尔对她的宝贝有些期待。
郭绍埋头潜心准备禁军的谋划草稿,太后这两天在朝廷里召见南唐国王室李煜这等不太要紧的事,他也完全没去过问……南唐国暂时并不是最要紧的,其重要性要排到很后面,反正他们无论怎么折腾也不会马上过长江打来。
……
一直到八月中旬,郭绍都快把陈夫人的事忘了。
中秋节前夕,东京各处已渐渐有了节日的气氛。可天气骤变,欲雨未雨,秋风肆虐。郭府门外的宽阔的长街上,一些灯笼都被吹落到了街上摔得稀巴烂,和落叶一起,景象显得有些狼藉。
今天傍晚时分,郭绍见到了孙大娘,这才想起前阵子那茬来,当下也没推辞,准备好了车马和孙大娘一道去陈府。在兵变前夕,郭绍能放心把家眷托付给陈佳丽,对她还是颇信任;结交了那么长时间,陈佳丽是底细、是个怎样的人,郭绍心里有数。
他穿了一身大团花紫色圆领,头戴乌纱幞头,准备去和陈夫人幽会。
又到了那间古朴单调的厅堂,却未见陈夫人,郭绍和京娘坐下喝了几盏好茶,夜色已渐渐降临。郭绍忽然发现,今天陈府上的人更少,几乎没见有奴婢。
就在这时,孙大娘出来款款施礼:“郭将军久候了,陈夫人请您移步,到后宅相见。”
郭绍心里微微有些激动,陈夫人才、色俱佳,身段更是世间少见的类型,又已经丧夫守寡;与她幽会似乎并无不妥……他的妻子符二妹也不会计较,反正又不是要纳过门。陈夫人那么矫情高傲的女人,想来平素也洁身自好。
就在这时,孙大娘忽然伸手拦住京娘道:“这等场合,您和郭将军一块儿去,恐怕不太合适。”
郭绍转头道:“没事的,京娘在这等我。”
“等多久?”京娘冷冷问。
郭绍想了想:“我觉得你还是先回去比较好,可能会比较久……”
孙大娘忍着才没笑出来。
他便和孙大娘一起进了里门,从走廊过两道洞门,走了许久到了一道月洞门前。孙大娘低着头道:“妾身只能送郭将军到此,您进去罢,里面整个院子……几乎只有一个人。您一定能见到她,她就是专门为郭将军准备的礼物。”
“哈!”郭绍爽朗笑了一声,转身跨进了门槛。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琴声,“镗……玲玲……镗、镗……”一声高一声低反复单调地循环。
侧耳一听郭绍顿时觉得很怪异。他不懂古代音律,连琴谱都不认识,但无论什么音律都是人创造出来的,他不是完全不能欣赏。
这琴声根本不能叫做曲,没有曲子会这么简单单调。而且手法相当重,郭绍仿佛看见琴师在拼命拨动琴弦,她的心情一定相当纠结,情绪十分强烈;而且她也一定是个非常熟悉精通琴瑟的人,哪怕在乱拨琴弦时,也能如此有节奏感。
完全没有花烛夜的温柔祥和,连肆虐的秋风也增添了凄凉的气氛。
郭绍走到了亮着灯的门口,他叹了一气,想走进去看是怎么回事。“嘎吱!”他掀开房门,顿时,单调琴声的节奏越来越快了!
里面垂着的半透明帷幔,被灌进来的一丝风吹拂得飘荡摇曳。只见里面一个女子的身影,若隐又现,在摇曳的红烛中身影印在纱丝帷幔上,就像一幅写意的画卷。
“夫人的心犹豫不决、充满了烦恼。”郭绍抱拳道。
“镗!”最后一声弦响,然后是颤音,弦断了。里面的没有说话,端坐着一动不动。
她微微侧首看了一下,一个清脆温柔又带着哀伤的声音道:“你就是郭将军罢!”郭绍一听声音就不是陈夫人,顿时愣了愣,答道:“是,在下郭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