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尽数收回来了?这么说,那缇骑的千户没有受贿,我积攒了这么多年的钱财是自己长腿跑了么?”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碎银和银票,忽然间感觉到一切犹如在做梦。
数个呼吸后,刚刚关上的偏厅房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了一道缝隙,而从外面悄无声息挤进来的那个东西,更是让他如坠云里雾里,仿佛一直没有醒来。
莫县令不敢置信般眨眨眼睛,然后又使劲揉了揉,呆滞地看着悬浮在自己身前的一本血色旧书,还有在书上立着的一面铜镜,以及鬼魅般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阴森声响。
“千户老爷说他已经答应了你,会对所有事情放手不管,任由莫大人处置手尾……但是,吾等身为大魏缇骑千户麾下专职侦缉查办之参事,又岂能任由妖邪之事在国土之上肆意横行!?”
“所以说,千户老爷感念情分不愿意管,吾等却看不下去,必须要管上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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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顾判端坐于县衙后院的凉亭之中,看向了刚刚落在石桌上的血书铜镜,“你们两个刚才鬼鬼祟祟的,跑去做什么了?”
“回老爷的话,属下刚刚越听越觉得那胖子有问题,所以就偷偷潜伏回去将他好好审讯了一番。”
“你们不听招呼私自行动,却是连我这个上官都给瞒了过去,算了,看在你们忠君爱国,做事办差主观能动的份上,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所以说,我那老朋友莫县令的事情都弄清楚了?”
“回老爷的话,已经都弄清楚了。”
一行小字在页面上悄然浮现,“那很有钱的胖子牵扯到了一桩谋逆造反大罪之中,所以才会对大人的到来如此恐惧,只不过他并不是其中的主要人物,所知也是有限,属下与洌少爷忙碌许久,才算是把事情大致给掰扯了个清清楚楚。”
“真正有谋逆之心的,其实是医馆内的康郎中……”
顾判看到此处倏地皱起了眉头,低低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这个康郎中,莫不是昨夜山林之间给我们讲故事的家伙?”
“老爷果然神机妙算、料事如神,要谋逆造反的就是那个剥皮剖腹挑肉芽的康郎中,就连这位莫县令都不知不觉陷了进去,落入窠臼之中而不自知……”
“只不过后面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已经控制了不知道多少人,几乎都要成为实际上新涟县土皇帝的康郎中竟然毫无征兆就疯了,一路将许多对他忠心耿耿的属下全部给切成了碎片,尤其是城外作为他们平时集会场所的驿馆,更是血流成河、骨肉遍地,活脱脱变成了一方修罗杀场。”
第515章 她好看吗
随着陋狗越来越深入的描述,顾判很快将整件事情梳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整个事件的核心人物,就只有新涟县的康郎中一人而已,而此次事件中的关键,则是那条恶心的白色肉虫,至于发生在半山村的异闻拔舌事件,还有迎亲队伍、无面人、黄鼠狼等等,都是被寄宿于康郎中体内的肉虫吸引圈禁起来的家伙。
至于整个事件幕后的黑手,则和最后出现在半山村上空的那团乌云脱不了干系,又都隐隐约约指向了隐于南荒的匡正乾。
但是,这里面还有许多的疑点没有真正弄清楚。
比如说康郎中究竟是用的什么办法让那么多人都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或者说那么多人都在遵从那只虫子传递出来的意志,没有一丝一毫的忤逆反抗,就算是被杀、被解开身体剖成肉泥的时候,都保持着机器一般的冰冷肃静,简直要比最狂热的狂信徒还要狂信得多。
还有,这一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康郎中为什么会突然间发疯,在新涟县内还隐藏着多少效忠于康郎中的人,那条大肉虫被一斧头砍死之后,那些人到底会不会就此恢复正常,还是说一直被控制下去,再无恢复的可能……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搞得顾判脑袋发蒙,思索许久都没能得出一个让他感到满意的推测,因此只能暂且将其抛到脑后,静静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在他看来,既然计喉绕了一个大圈子将会面的地点定在这片区域,自然有它自己的目的所在,而且极有可能便是和新涟县所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事件有关,那么,到底这里是因为什么引起了计喉的兴趣,或许以此为切入点的话,就能寻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
当最后一缕阳光落入地平线以下的时候,顾判已经从新涟县城内出来,回到了半山村附近最高的山峰之上。
在他身后躬身侍立着一个身穿洁白婚纱,面色同样惨白的女人,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非人存在。
早在午后时分,他已经让灵引载着项洌、陋狗和白夜返回大魏京城,直接回到珞羽的身边。
毕竟晚上要见的是曾经给予他巨大的压力的计喉,它同样对这些新生异类同样有着巨大压迫存在,更重要的是,纸人灵引便是从计喉那里出来之后才投入到了他的麾下,种种一切加在一起,不得不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准备。
时间一点点过去,等待约会的日子总是会显得有些漫长。
顾判抬头看了很久月朗星稀的夜空,有些百无聊赖地对身后安静站着的女人道,“一会儿你要随我会见某个相当重要的客人,也就要求你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莫要丢了我的面子,听明白了么?”
“奴婢明白了。”
他饶有兴致接着问道,“灵引它这一天都教了你什么,都学会了么?”
“回老爷的话,灵引前辈悉心教导了奴婢诗词歌赋、针织女红、三从四德、女戒女书,时间很紧张,奴婢虽然对很多内容都不是很懂,但总算是全部背记了下来。”
“灵引这家伙都在胡搞些什么玩意……她怎么就没把你这张脸给好好打理打理呢,看看你这惨白的面孔、血色的眼睛、再加上乌黑的嘴唇,就是杀马特非主流都不会这么瘆人啊。”
顾判颇有些无语地叹了口气,拨弄着手上的斧头道,“算了算了,等会儿那位客人来了之后啊,你就在最开始跟它说一句,鼓捣一吻你,迷死它计喉……然后就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安安静静站在这里当背景板就好,这回听明白了吗?”
“鼓捣一吻你,迷死它计喉,鼓捣一吻你,迷死它计喉……”她心惊胆战看着那柄在月光下折射出森寒光芒的斧头,默默一句句重复着这让她非常不理解的言灵咒法,很快便深深沉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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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的新月一点点在夜幕下移动着,天上的星星也在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
顾判斜靠在一株孤傲挺拔的松树下,眯着眼睛似乎已经熟睡过去。
悄无声息间,浓重的黑暗遮挡住了这一座山峰的星光月光,阻隔了高处不胜寒的呜呜风声,一切仿佛在刹那间变得静谧起来。
顾判睁开双眼,缓缓坐直了身体,看向了悄无声息出现在不远处的那堆篝火,还有篝火下方地面上的道道黑纹,以及矗立在篝火之上,那似乎万年不变的四十五度昂首向天的模糊虚影。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连原本拿来敲石头解闷的斧头都收了起来,只是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眼前的篝火、黑纹、虚影,许久后才若有所思地低低叹了口气出来。
直到现在他才忽然间明悟,那团现在看上去模糊不清,但真身极度狰狞恐怖的虚影并非是计喉,严格说起来,篝火、虚影、黑纹,三者合而为一,才可称之为计喉。
他眼中隐晦地闪过一缕光芒,更进一步细细观之,便又明悟,篝火焚烧万物化灰,黑纹又可勾魂夺魄,最终汇聚于火上虚影之中,这应该就是当初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四更入梦,六日必死之根本所在……
“顾千户,亦或是黑山君,你看够了么……”
就在顾判看得出神,以至于肆无忌惮的时候,计喉那沉闷浩大的声音缓缓在他耳边响起。
“此乃私人会面,计圣君就叫我黑山君便好。”他没有任何不好意思地微笑着,收敛了眼眸最深处的那一抹迷幻光芒,刚想开口说话,却陡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面色不豫向身后看了一眼,而后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刹那间,犹如雕塑一般呆呆站在那里的白纱女子猛地回过神来,张开墨一样乌黑的嘴唇,结结巴巴道,“鼓捣,鼓捣……鼓捣一吻宁,迷死它,计喉。”
顾判很不满意,感觉有些丢了面子,不过好在经过了第一次的磕绊之后,她便真正回过神来,极其顺畅地又将刚刚说的很失败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鼓捣一吻你,迷死它计喉。”
篝火上方的庞大虚影缓缓低下了身体,语气中有些疑惑道,“就像上一次黑山君对吾要求过的那样,吾以为这个也是与你双排进入之队友,所以便将它也拉入了进来……不过,你的那位红衣新娘呢,为何如今却又换了一个白衣的异类在侧?”
“她也是新娘,而且是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
顾判从地上站了起来,面上笑容愈发温和亲切起来,“计圣君,怎么样,她好看吗?”
第516章 蜂群思维
静静燃烧篝火的映照下,那团虚影又向下沉降了少许,几乎要贴近到身穿洁白纱裙的女子身上。
她又开始剧烈颤抖起来,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本能反应,就像是猫爪下的老鼠,一切尽数都被恐惧和绝望所笼罩。
片刻后,虚影便又离开,再次高悬于篝火正上方,不再对她投注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注。
沉闷浩大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黑山君,吾必须实话实说,她一点都不好看,身体上没有任何一个部位值得吾去分割收集,与吾之本身融为一体,说句可能会让你不太高兴的话,反倒是黑山君你的身体,让吾有着极大的兴趣。”
“计圣君,你这是,你这是在馋我的身子吗?”
顾判捏住眉心,面上浮现出相当古怪的表情,沉默少顷后慨然叹息道,“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但今天晚上这个意外却是让人倍加惊讶,我活了这么长时间,计圣君还是第一个明确表示出馋我身子的活物……可说句心里话,但凡计圣君是个长得稍微过得去的女人,说不得我就已经半推半就把衣脱,羞羞答答从了你了……”
“黑山君,你似乎曾经说过,看事情不要只看表面,而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吾虽然从外表上看,确实不符合你们人族之美貌俊俏标准,但是从更高的层面来讲……”
“停!”顾判猛地抬手,打断了那沉闷的声音,倒抽着凉气道,“我连你是公是母都不知道,连最表象的第二性征都搞不清楚,何谈透过现象看本质?咱们最好就此打住,不要搞那些知男而上、男上加男的事情了。”
“闲话不说,今夜月黑风高,昏天暗地,天象正好,计圣君又特地找了这样一处刚刚死了不少人的地方与我见面,到底有何深意所在?”
计喉默然片刻,再次昂首仰望星空,“上一次在那座城池之中时间有限,是以有许多事情无法与你细说,而今次吾选择此地作为会面之所,自然是有着特别的意义。”
数息之后,顾判猛地眯起眼睛,看向了那团静静燃烧的篝火。
一根木柴悄无声息从火堆中被无形力量抽离出来,孤独地在外面的空地上燃烧着。
当然,这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重点是在那根茕茕独立的木柴上方,橘黄色的火焰迅速发散,显现出了一副细致入微,却又恢弘大气的图像出来。
这是一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
不,不对……
顾判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图像中的所有人确实营造出了一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但这只是从总体场面上来看,而单独到其中的每一个人,却都像是机器一般平静、冰冷,没有兴奋、没有恐惧、没有开心,也没有难过。
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也是在做着对他们而言唯一有意义的事情,他们就像是一个个精密的零部件,合在一起便组成了整个图案内热火朝天的庞大劳动机器。
但是,这样的场景看起来给了他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有某个呼之欲出的想法一直在心底盘旋,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浮出水面。
“倒是很有意思的劳动改造自然的影像,我很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发生的事情,和你专门找这个地方与我见面又有什么关系?”
想不明白就暂且不去细想,他很快就将此疑惑按下,转头看向了凝立不动的计喉。
“黑山君可还记得幽榭镇之匡正乾否?这便是南荒,匡正乾所占据之地方。”
计喉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沉闷中同样带着丝丝缕缕的疑惑,“吾之前对你说起过,匡正乾曾经单独来找到吾,从吾这里学到了某种关于控制人心的法门,而他那一番共产大同之言论观点也甚是新奇,所以吾便听之任之,为的便是想要看一看,他后面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这就是你观察到的,匡正乾在南荒大山之中辟地圈人所做的事情?”
顾判若有所思问道,目光再次聚焦到了那根木柴所展现出来的逼真影像之中。
“是,一段时间后,就在不久之前,吾准备离地北上之前,便又想到了他这个同类,心生感悟之下,于是便启用了某个从一开始便埋伏在他附近的眼睛,虽然很快便被他发现摧毁,却也算是看到了很多东西。”
计喉的声音缓缓在这处黑暗空间内缓缓流淌,罕见地充满了疑惑不解的语气,“聚集在匡正乾麾下的生灵,不管是人,还是吾之同类,都变得让吾感到有些陌生起来,他们仿佛丧失了身为有智生灵之特有灵性,而成为了某个凝聚而又庞大思想意志之附庸……”
“这样的情况,纵然是在吾曾经的全盛时期,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一是因为无法完全做到,二是想不明白,如此做的意义究竟何在。”
顾判凝神静听,默默思索,刹那间,一个诡异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而后愈演愈烈,几乎在瞬间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
那便是虫巢……
仅有一个思维,绝对服从的虫巢。
那么,这仅存的一个思维,到底是匡正乾自己的意识,还是说信息共享、共同组成的蜂群思维,就成了区分这一情况到底是什么层次的最大问题。
如果只是匡正乾一个人的意识在强硬控制所有人,还好说一点,因为它纵然再厉害,终归还是有极限的,不可能无限制地联线控制下去,那样势必会让他直接崩溃掉……
但如果是蜂群思维,甚至是强蜂群思维的存在,那就真正值得注意了。
因为「蜂群思维」的神奇在于,没有一只蜜蜂在控制它,但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只从大量愚钝的成员中涌现出来的手,控制着整个群体。
而强蜂群思维,它的神奇还在于,量变引起质变,尤其是真正有智生灵组合起来时,巨大量变引起的超级质变。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在如今的南荒之地,在匡正乾所开辟出来的这一片区域,如今的局面便是,整体思维存在于所有的个体之中,存在于所有人类和异类的意识之中,它就已经是全部有智生灵意识之统合。
这就太可怕了。
“呼……”顾判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忽然间也和计喉一样疑惑起来。
虽然他有着上一个时空特别的经历和见识,能想到的角度或许要比计喉更加多一点,但对于匡正乾的想法与做法,特别是这老学究究竟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他同样有些摸不清头脑,只觉得一片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