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山中大考, 她抽到的考题是替一个风热病人解毒。这题不难,但也意味着要想取得上等十分不易。姜蘅不愿交一份寻常的答卷, 因此轮到她时, 她上前递上答卷, 一边将自己写这方子的心得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没想到话才说了一半, 忽然听一旁的先生开口斥责道:“胡闹!”
姜蘅吓了一跳, 殿内其他人也纷纷看了过来。负责主考的丹阳长老走过来, 接过她的答卷看了一眼,神情也不好看:“这是你写的方子?”
“是。”
“你可知道这是一张制毒的方子?”
姜蘅低着头,不敢隐瞒,如实道:“弟子知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写这样一张方子?”
“因为……这方子亦可解毒。”
丹阳长老摇摇头,叹息道:“这方子虽能解毒,可你知道用这方子要给病患徒增多少苦痛?你行医济世,遇见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明明有更好更稳妥的方子为何不用,偏偏却要剑走偏锋,用这样以毒攻毒的法子?”
一旁的先生也板着脸训斥道:“你自负才高,心性偏激,眼里药比命大,这样下去,将来下山,迟早也要误入歧途害人性命!”
他这话说得重极了,姜蘅一时间面色苍白,想要分辩却又说不出话来,只感觉殿内安静下来,像是所有人都朝她看来,又觉得殿内嘈杂不堪,这安静背后有无数人都在指着她窃窃私语,只让她感到喘不上气来。
她眼里渐渐蓄起泪水,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几乎连求情都要忘了。万籁俱寂之中,只听有人缓步走到她身旁,同丹阳长老道:“弟子可否看看这位师妹的方子?”
卫嘉玉来这儿本是为了来送弟子名录,不想正巧碰见此事。他进门前已在外面听了个大概。此时见她失魂落魄坐在一旁,这才开口多问了一句。
药宗的诸位师父们自然是认得他的,听他开口倒也没有人斥责他大胆,丹阳长老将那药方递给了他。卫嘉玉接过药方看了一遍,转身同丹阳长老道:“依弟子看,这位师妹写的药方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只因说话的是卫嘉玉,即便他并非药宗弟子,殿中众人也不由得耐下心来细听。丹阳长老道:“说来听听。”
“寻常解风热的药方虽好,但里头有几味药材价高,并不易得。这位师妹的方子药性虽烈,里头的药材却都极为寻常。人人都知病中该用好药,可对穷苦百姓而言,病痛固然会夺去人的性命,穷困潦倒亦会如此。师妹这方子对一些人来说,未尝不是一副救命的良方。”
他说这话时语气始终平平,殿中却因他的话静了许久。丹阳长老转头看向姜蘅:“你写这药方时心中是这样想的吗?”
姜蘅咬紧嘴唇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殿中同门的窃窃私语声像是一瞬间消散了。过了许久,丹阳叹了口气,没再逼问,只挥手叫她退了出去。
第二天门中师兄带了她成绩来——是个乙等。虽不是顶好的成绩,但经过昨日,她已是庆幸不已。
那日之后,她找到机会当面同卫嘉玉道过谢,不过对方神色淡然,只说是“举手之劳”,并没有多说什么,反倒叫她心中更为记挂。之后直到她下山出师,正经论起来二人也不过只有那一次的交集罢了。
到如今,时隔几年,他更是早已将这桩事情忘了,连带着她也不曾在他心里留下过多少印象……
怀安堂内,卫嘉玉接过她给的药瓶,又同她道了次谢。
“这没什么,”姜蘅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几乎算是自言自语道,“师兄也曾帮过我。”
“算上无妄寺那回,师妹已不止帮了我一回了,怎么算都该是我欠师妹一份人情才是。”
他本是玩笑之语,却没想到姜蘅摇了摇头,低声道:“对师兄而言,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我来说,却是此生不可再得的幸事。”
卫嘉玉愣了一愣,他看着眼前微微抿唇,神色却意外认真的女子,好似终于从这几句话间,明白了什么。
初秋花事已过,群芳凋零。不知谁家院中种了桂花,秋风过处,终于叫人嗅见那藏了一整个夏季的馥郁花香,隐隐绰绰,欲语还休。
姜蘅许久不见他开口,一股热意漫上脸颊,寂静间,忽而听他温声道:“师妹这话是看轻了自己,也是高看了我。”
他将话说了三分,留了七分未尽之意,但是就到这儿了。姜蘅一颗心渐渐地落回了实处,又怅然若失,免不了自嘲似的低头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很早的时候起,她就知道他生得一副慈悲法相,修得却是一颗无情道心。
不知何处来的野猫踩着墙头,纵身一跃跳进了院子,打翻了隔壁院里晒着腊肉的簸箩,引得邻居家的妇人跑出屋子大声叫骂。那笨猫吓得落荒而逃,三两下又跳过院子,踩在了怀安堂内种的那棵茶花树上,结果脚下一个打滑,扑通一下掉下了墙头。
随着一声凄厉的猫叫,惊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倒是是将院子里方才那点旖旎的心思搅了个无影无踪,连带着一点儿尴尬的气氛也瞬间消失不见了。
卫嘉玉坐在堂内没听见那笨猫摔下墙后落地的声响,微微挑了下眉。等从怀安堂作别了主人家,一出门,果然便瞧见巷子旁,穿着一身浅黄色衣裙的女子正羁押着“犯猫”送去隔壁以待处置。
这三花猫是这附近的惯犯,邻居家的妇人没好气地轻轻扇了两下它的鼻子,引得这笨猫可怜巴巴地喵喵叫了两声,终于求得了宽恕,放它离开。
闻玉抱着猫一转身,便瞧见了站在几步远外的卫嘉玉,一时间生出几分同这猫一块被“人赃并获”的错觉。
回寺的时候,闻玉抱着那只被驱逐出巷的三花猫,同身旁的人一块并肩走在路上。
街道两旁熙熙攘攘,游人如织。二人走在其间,忽而听卫嘉玉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要问我的?”
闻玉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姜姑娘喜欢你。”
卫嘉玉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不由一愣,过了片刻才回答道:“这世上与人相交,许多话其实不必非要说得这样清楚。”
“为什么?”闻玉皱眉,依旧问得很是直接,“你不喜欢姜姑娘?”
卫嘉玉露出点儿无可奈何的神情,他瞧着她怀里的猫,那虽是只野猫,但皮毛油光水滑,模样瞧着倒是可爱:“你救这猫时想过这猫是否喜人吗?”
闻玉低头瞧着怀里轻轻蹭着她手的三花猫一愣,卫嘉玉将她手里的猫接了过来,将它放到了巷子外的小路上:“只因不过是举手之劳,所以换只猫你也会救,但对猫来说,或许不是这样。”
那只三花磨磨蹭蹭地在巷子口蹲坐一会儿,拿爪子挠了挠脸,见眼前这两个,的的确确没有挽留它的意思,这才扭着尾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小巷。
“人在孤苦无依的境地里,若有人能伸以援手,对那人产生些许依赖之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我若是明知如此还坦然领受,反倒是我卑鄙。”
卫嘉玉站起来,转身见闻玉站在身后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以为她并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于是失笑道:“罢了,总之……”
他话说一半,身旁女子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所以你来无妄寺,又请姜姑娘替我解毒,也都是因为这些都是举手之劳的善事,换了别人你也会这么做?”
卫嘉玉怔忪一下,竟当真按着她的话往下想,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荒谬:换了旁人……哪有什么旁人,换了旁人,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来姑苏。
闻玉见他许久不说话,却以为他是默认了自己的说法,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卫嘉玉忍不住转过头看着她,也想知道她又明白了什么,下一刻,听她真心诚意地说:“你实在是个好人。”
在她听来,他方才那番话好似说给她听的一般,她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要是因为这段时间的事情,起了些其他的心思,可就连眼前这只三花笨猫都不如了。
“……”卫嘉玉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闻玉又说:“但你前几天骗我的事情还没有完。”她严肃地说,“即便你是我兄长,也不代表你能决定我该知道什么。”
“你说得很是,”卫嘉玉从善如流道,“我同你道歉。”
闻玉转开眼,没再多说,似乎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卫嘉玉轻轻翘了一下唇角,转了个话题又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闻玉答不上来,她原本是跟着雪云来寺里解毒的,现如今雪云和雪心都死了,闻朔依然毫无消息,她像是又被抛入了茫茫人海之中,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何处去。
卫嘉玉看出了她的迷茫,于是将早在心中想过许多次的话对她说道:“你要是一时不知要去哪里,不如先随我回山上。我师门有药宗一派,或许能解你身上的毒。”
闻玉有些犹豫,卫嘉玉又说:“你一个人毫无头绪想要找到他实在是难上加难,文渊有一处情报机关遍布天下,他们去打听消息比你这样找人要快得多。而且他要是有心想要回来找你,除却无妄寺便该是九宗。”
他说得很有道理,闻玉迟疑道:“我跟着你上山,你师门不同意怎么办?”
卫嘉玉笑了笑:“这些我都会想办法,你不必担心。不过——回山之前,我还有事要先回一趟金陵。”
“你要去做什么?”
“送亲。”
第41章 前夜(一)
江南航运便利, 几个州郡之间河网密布,往来商旅多走水路,江上大小船只不一而足。
卫嘉玉在一艘开往金陵的客船上定了两间客房, 船上数十位客人,多是普通的商旅。闻玉上了船才知道他原本是来金陵给他同母异父的妹妹送嫁的, 亲事定在下个月, 男方家住洛阳, 自小定下的亲事, 再有几天新嫁娘便该上轿了。
“你来姑苏就不怕错过了婚期?”
“我如今提前回去,他们怕是更要失望。”
闻玉听到这话, 一时端详着他的神色, 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自嘲, 想了半晌才斟酌着安慰道:“你放心, 左右你现在有我这个便宜妹妹,将来我出嫁, 哪怕错过吉时也一定等你。”
卫嘉玉听了,心绪不明地瞥她一眼, 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他有时候觉得闻玉挺聪明,但有时又觉得这姑娘冒着傻气, 却也须得承认, 面对这样的“深情厚谊”,心中并非毫不受用, 只好轻轻牵动一下唇角, 回答道:“那我到时候千山万水也一定来送你。”
船在江上行了几日, 终于快到金陵。
这天半夜, 闻玉起身喝水, 又觉得屋里憋闷, 独自跑去了后头的船舷上透气。船上其他人都早已经睡了,只有几个船工坐在船尾抽着烟袋闲聊。
一个说:“我怎么觉得今儿晚上这么安静?”
另一个说:“你说的什么废话,大半夜的,能不安静?”
“不是,这就快到三蛇岭了,这一路上怎么也没瞧见其他船?”
船快到峡口,水流湍急,夜深人静,只能听见潮声。闻玉抬头朝四周看去,果真这寂静的江夜里,一路上只有他们一艘客船行在江上。
另一个叹了口气:“最近金陵城不太平,来这儿的客商起码少了一半,没看把我们船老大给愁的。”
“什么不太平,总不是城中哪里闹了瘟疫?”
“和闹瘟疫也差不多,我看比这还吓人。”另一个压低了声音,“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做……”
他后半句话没说完,忽然注意到不远处几个隐隐绰绰的黑影,不由得噤声站了起来:“……那是什么?”
客船刚过峡口,到了浅滩,视野忽然开阔起来,只见不远处的江上几条大船停在江心,船上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如同隐藏在夜色中的庞然大物。
船工盯着那几条船,拧着眉头看了片刻,等船又近了,终于看清了不远处那几艘船上的旗子,他忽然间神情大变:“快,快调头!那是水匪……”
闻玉一愣,沂山附近也有江,她听说过江上偶尔会有水匪出没,专门劫持来往客船,这群人水性极佳,行踪不定,活动范围又广,是很让官府头疼的一类盗匪,但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也会碰上。
她还没回过神,那船上的两个船工已经急急忙忙地跑到了甲板上,一边将船上其他人叫起来,一边匆忙跑到甲板上拉帆,想要调转船头。
船上的其他人叫呼声吵醒,不少人披着外衣惊慌起身,一时间各个屋子都点起了蜡烛。闻玉第一时间也想折回去找卫嘉玉,可这会儿几个船工合力拉着风帆,船身摇摇晃晃,若不努力抓紧船杆,一松手就要从船上掉下去。
客船刚入峡口,此处河道狭窄要想调头极为困难,江流又十分湍急,没等他们拉起船帆,小船已一头朝着江心那几艘大船撞去。
好不容易等船停住,船头便传来一阵呼喝,一群人从四面八方的大船上跳下来,转眼间便涌入客船。前面传来惊叫声和求饶声,加之脚步声、哭叫声、桌椅碰撞声不绝于耳。
在外头有人高喊“有水匪”时,卫嘉玉便第一时间被吵醒了。
他从床上下来,随手抓过外套披在身上,打开船窗看了眼外面的情形,只见前头不远处停着几艘大船,后面江岸两旁几艘藏在林中的小船也已绕后堵住了去路,这群人显然训练有素,早已埋伏在这儿,加上今晚夜间风大,即便掉头也是逆水行舟,如何逃得掉。
认清了眼下的局势,卫嘉玉立即起身打开门朝隔壁屋子走去,可他刚一出门,迎面便碰见几个手持大刀的悍匪堵住了去路。这船从进入这段河道到落入他们所布下的陷阱不过片刻功夫,这会儿已经彻底叫这群盗匪控制住。
他们提刀上船,一间间地踢开房门,一转头不少人已经从屋里被赶了出来,有人想要趁乱跳入江中逃跑,刚转身冲到甲板上,便叫这群匪徒一刀砍在背上,瞬间扑倒在地没了气息,不多久甲板上便是一地的血水。
四周原本还在哭喊的船客立即便没了声响,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老老实实叫人绑了手脚,一个个地赶下船去。
卫嘉玉一开始便没想反抗,表现得十分温顺。那几个上船来擒人的,见了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谁也没将他放在眼里,甚至连条绳索都没在他身上浪费,只拿着刀将他赶上了岸。
从船上下来时,卫嘉玉转头看了眼周围,并没有发现闻玉的踪影,也不知道她这会儿去了哪儿,叫他心中生出几分不安。
这峡口两岸是一大片树林,等到了岸上才发现原来这江上不止他们一艘船,岸上密密麻麻竟是押着百十个人。其中不少都是商贾,也有带着一家老小来金陵探亲的,总之都是些普通百姓。有几个妄图抗争的都叫人抓住直接一刀抹了脖子扔进水里。这么一来,原本还存着几分抵抗心思的,也都偃旗息鼓,认命地被赶到了一起,一群人男人护着女人,女人护着孩子,都只能畏缩在一旁,谁也不敢吱声,就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速度快,手脚利索点!”
另一边江上停靠着好几艘船,显然也是刚被劫下的,十几个水匪在岸上挑了些人,上上上下下搬运货物。卫嘉玉看上去没什么力气,连上船搬货的资格都没有,被扔在一群老弱妇孺中间,只管等着一会儿发落。
他转头看了一圈,很快便找了这群人的首领。领头的是个络腮胡,他扛着把刀站在岸边,同手下吩咐道:“让他们手脚利索点,赶在官兵发现前我们得把船上的货都搬空。”